沉默在臨時辦公室裡彌漫了許久。
鄭孟俊的目光從“德吉”的名字上艱難地移開,過的片刻,他終於開口道:“葉隊,如果……如果我們的推理全部正確的話,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接下來,必須要……要去將德吉的墳墓挖開?”
聽到鄭孟俊提出的問題,葉默沒有立刻回答。
他緩緩抬起頭,表情卻是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台燈的光線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動,那裡有對真相極致的追求,也有對驚擾亡者安寧最本能的抗拒與沉重。
他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那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取證,更是要去親手揭開一個早已被黃土掩埋的悲劇英雄的安息之地。
誰也不知道那個木盒子裡究竟裝著什麼,是確鑿的證據,還是一個年輕人臨終前最後的執念與溫柔?
或許兩者皆有。
但無論如何,想要解開纏繞案件的所有謎團,給所有人一個最終的交代,這是目前唯一,也是最直接的辦法。
此時,空氣仿佛凝固了。
鄭孟俊甚至能聽到自己有些過速的心跳聲。
他知道這個決定有多麼艱難,也知道葉默肩上的壓力有多大。
終於,葉默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沉重得像是能吹動桌上散落的文件。
他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和堅定,那是屬於刑警隊長的決斷力,儘管這決斷帶著冰冷的重量。
“目前來說,沒有彆的路可走了。”葉默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砸在實處:“我一會兒就去向領導詳細彙報,同時聯係康定這邊的同誌,緊急申請開挖勘驗的手續。如果一切順利……”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已經看到了明天那座麵向草原和雪山的孤墳:“明天一早,我們就去。”
聽到葉默最終做出的決定,鄭孟俊的心猛地一緊,隨即又感到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臉上再無猶豫:“明白了,葉隊。我這就去準備工具,和當地派出所協調人手。”
說完,他站起身,動作間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利落。
辦公室裡的沉默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緊繃的、即將麵對最終答案的臨戰氣氛。
葉默依舊坐在燈下,拿起桌上的電話聽筒,手指在按鍵上稍作停頓,然後毅然按下了號碼。
燈光將他的側影拉長,投在身後的白板上,恰好覆蓋了“德吉”與“桑瑪”的名字。
明天,那片寂靜的山坡,將不再平靜。
電話接通,聽筒裡傳來領導沉穩而略帶疲憊的聲音。
葉默坐直了身子,用儘可能簡潔、清晰的語言,將德吉其人與桑瑪的高度關聯性、包括他97年獨自前往甘孜的時間點、身患絕症的背景、以及那個至關重要的、與他一同下葬的神秘木盒,向上級做了緊急彙報。
他強調了開棺驗看木盒,是目前確認德吉是否為真凶、以及尋找桑瑪遺骸最終下落的唯一且最關鍵的途徑。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顯然領導也在權衡此舉的必要性與可能帶來的影響。
片刻後,聲音再次傳來,帶著一絲凝重:“葉默,證據鏈的邏輯推演我同意,很完整。但你要清楚,這不是普通的取證,這涉及少數民族同胞的墓葬,必須萬分謹慎,手續上絕對不能出任何紕漏!我原則上同意,你立刻和康定縣局的同誌緊密協同,依法依規,以最快速度辦理所有必要手續!需要這邊協調的,隨時報告!”
“是!保證完成任務!”葉默斬釘截鐵地回應,懸著的心落下了一半。
掛斷電話,他立刻又聯係了康定縣公安局的主要負責人。
對方在聽完情況後,同樣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和緊急性,表示將全力配合,立即安排專人對接,協助辦理相關審批程序,並協調當地鄉鎮、村委會以及宗教事務管理部門,確保手續完備、程序正當,最大限度尊重當地民俗和家屬情感。
整個辦公室仿佛成了一個臨時的前線指揮部。
電話鈴聲、低聲交談聲、紙張翻動聲此起彼伏。
鄭孟俊已經聯係好了技術隊的同事,開始清點準備可能需要的現場勘查工具。
包括照明設備、取證袋、記錄儀、還有……必要的起掘工具。
時間在高度緊張和忙碌中悄然流逝。
當所有電話暫時告一段落,初步的協調已經鋪開,隻剩下等待最終批複的間隙時,辦公室裡再次安靜下來。
鄭孟俊遞給黃隊長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了一支。
辛辣的煙霧吸入肺腑,暫時驅散了一些疲憊和壓抑。
“葉隊!”鄭孟俊望著窗外康定璀璨的燈火,忽然低聲問道:“你說……德吉他,算英雄嗎?”
葉默沉默地吸著煙,良久,才緩緩吐出煙霧,目光悠遠而複雜:“於私,於情,他或許算。為了所愛之人,以殘燭之身,行雷霆複仇之事,甚至可能將她最終帶回了故土安眠……這份決絕和深情,常人難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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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沉了幾分:“但於法,他不是。法律不鼓勵也不允許私刑複仇。他的行為,無論出於何種悲壯的理由,本質上仍然是謀殺和破壞證據。我們警察的職責,是維護法律的尊嚴,讓一切罪行都在陽光下得到審判,而不是沉溺於以暴製暴的黑暗循環。”
“所以,我們才必須去找到那個盒子。既是為了給桑瑪的案子一個徹底的了結,讓她的屍骸得以正名。某種程度上,或許也是給德吉這樣一個悲劇人物,他所做的一切,一個最終的法律上的認定和交代。”
鄭孟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真相往往包裹著層層疊疊的灰色地帶,情與法的糾葛,從來都是最令人唏噓感歎的。
深夜,所有必要的許可和協調終於全部到位。
當地村委會和宗教管理人員的陪同人員也已安排妥當。
葉默和鄭孟俊幾乎一夜未眠,反複推敲著第二天行動的每一個細節,預設著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高原的寒氣尚未散儘。
一支由葉默、鄭孟俊、幾名技術隊乾警,以及當地派出所民警、村委會負責人和一位當地有威望的長者組成的特殊隊伍,帶著齊全的工具和一份沉重的心情,乘坐兩輛越野車,悄然駛出縣城,向著拉瑪所說的那個能望見草原和雪山的家族墓地駛去。
車輪碾過晨露未乾的草甸,遠處雪山之巔漸漸被初升的朝陽染上一抹金紅,景色壯美得令人窒息。
但車上無人有心欣賞。
當車輛在一片緩坡前停下,眾人都下了車。
在那位長者的指引下,他們看到了那個並不起眼的土堆。
沒有華麗的墓碑,隻有幾塊白色的瑪尼石堆砌在墳頭,經曆風雨,顯得樸素而寧靜。
經幡在清冷的晨風中無聲飄動,仿佛還在守護著長眠於此的年輕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