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生生氣笑了:“你的意思,我還不如隋煬帝?”
房俊搖搖頭:“倘若陛下不納諫言、一意孤行,或許真的不如隋煬帝。”
“你口中所謂的諫言,就是被你們這些個文臣武將架起來做一個傀儡皇帝嗎?”
“陛下要明白‘人力有時而窮’的道理,即便是聖賢也不可能學究天人、永不犯錯,吾等之責任便是匡扶陛下、治理國家,陛下始終是天下之主、四海之王。”
李承乾再不多言,低下頭喝著茶水。
窗外,一聲秋雷由遠及近、翻滾低鳴,旋即淅淅瀝瀝的雨點落下,斜斜打在窗戶玻璃上,從內望去,窗外庭院裡的景致一片朦朧、看不真切。
*****
“有些急切了。”
房府書房之內,房俊返家之後第一時間便與父親來到此處,將自己於禦書房內與陛下的談話一五一十複述一遍,希望能夠得到父親的指正、建議。
雖然他胸中藏著千餘年世界文明凝聚之精華,但論及政治智慧,他卻遠遠不及官場上摸爬滾打一輩子始終屹立不倒的房玄齡。
他所問非是“應該乾什麼”,而是“應該怎麼乾”。
所以房玄齡深思之後,給出一個“急切”之評價。
房俊虛心道:“非是孩兒急切,實在是陛下太過於迫切,手段幾無下限,倘若不給予一些壓力,孩兒唯恐他剛愎自用、一意孤行,實在不願當真走到徹底對立的那一步。”
直至當下,李承乾固然對他有諸多不滿,但也有許多重用他的地方,君臣之間尚有微妙之平衡。
可若是按照李承乾之心意一直走下去,勢必有水火不容的那一日。
這是房俊極力避免的。
房玄齡喝口茶水,麵色凝重:“秦始皇何以自詡‘德兼三皇、功過五帝’,進而開創出‘皇帝’這一普世之間至高無上之職權?非是因其橫掃六合、一統八荒,而是將上古流傳下來的神權、王權歸於一體,自此,‘皇帝之權’,高於一切。由秦至今將近千載,虛無縹緲的‘神權’早已被‘皇權’所取代,所謂‘君權神授’亦不過法理而已,‘皇權’就意味著至高無上。你想要對皇權予以束縛、限製,使國家再不會因為君王之賢愚而興衰存亡,何其難也?”
說到底,房俊想要的事,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將秦始皇“神權”“王權”歸一之“皇帝”,重歸於上古之時“神在王上”的規則,即便是天下之君、四海之主,亦要受“神權”之鉗製而不能恣意妄為。
然而從秦朝至今將近千年,期間多少皇帝品嘗到權力至高無上之滋味,連儒家“君權神授”“天人感應”那一套都隻是成為一種法理、而無人奉為圭臬,又有哪一個皇帝願意舍棄自身既得之權力呢?
“皇權”之確立經曆了長久之磨礪,同樣,想要讓普世之間認可“皇權”必將受到限製,也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
絕無可能一蹴而就。
房俊點點頭,輕歎一聲:“然而依照陛下現在之心意,定會對帝國之根基造成極大破壞,這些年的努力恐毀於一旦。”
他極力推崇“嫡長子繼承製”,始終認為皇權交接之穩定遠勝於選擇一個所謂英明之君主,一旦陛下易儲成功,他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費。
房玄齡卻笑道:“莫說陛下並無雄才偉略,且亦未抵達至高無上之境界,即便是那樣又如何?當年太宗皇帝想要易儲,亦未成功。”
他點了點兒子,意味深長道:“世事無絕對,所以並不存在‘絕對的至高無上’。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宇宙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圍繞著‘利益’這個規則來運轉,趨利避害乃是宇宙之定律。”
見兒子若有所思,顯然已經明白了他的暗示。
遂又反問道:“你這些年極力對外擴張、發展工商,所圖究竟為何?成日裡掛在嘴邊‘量變引發質變’,這個‘變’又是什麼?”
房俊愣了一下,豁然開朗。
“父親之謀略、見識,孩兒深感敬佩!與父親一席話語,茅塞頓開!”
他走的是一條最為艱難之路,試圖將“封建體製”至“國家主義”之間曆經千年的道路儘可能的縮短,對外擴張、商品傾銷、財富積累、自然科學……
他篤定這條路是對的,可以讓華夏繞過許多彎路直達成功。
可社會發展是需要時間去累積、沉澱、醞釀的,不會以某個人的意誌為轉移。
不可急功近利,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既然已經奠定了變化之基礎,其餘一切隻需交給時間。
當一切涓涓細流終究彙成滔滔大河,在這樣滾滾大勢麵前,任何阻擋都將被摧毀、衝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