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剝去神格,抽離神火,從天界墜向凡塵的那一日,萬年來光明永駐、不仰日月星辰的九重天闕,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死寂黑暗。
沿途宮闕亭台,廊簷柱石,一切鑲嵌、懸掛、燃燒著的火焰,無論是不滅的琉璃盞芯,還是諸神慶宴未熄的金烏明火,在我身影掠過之時,齊齊黯淡,旋即無聲熄滅。沒有掙紮,沒有爆燃,仿佛它們存在的根基被瞬間抽空,隻餘下一縷縷倉皇逃逸的青煙,和冷卻後醜陋的焦黑痕跡。光,自我身上流失;黑暗,如影隨形,吞噬著我墜落軌跡途經的一切。
碎裂的玉石階上,崩塌的虹橋畔,擠滿了昔日袍澤。他們的麵容在突如其來的昏昧裡模糊不清,隻有那些聲音,裹挾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冰冷的事不關己,甚至是一絲隱秘的快意,穿透獵獵風聲,釘入我的耳膜,我的骨血。
“看啊,吾等的火神,連自己的本源神火都掌控不住,竟令其寂滅至此!”
“連自己的火都管不好,孱弱如斯,也配執掌三界火行權柄?也敢妄言能滅儘世間災火?真是天大的笑話!”
“羲燮,你也有今日!”
我的神骨在剝離時發出刺耳的斷裂聲,凡塵的濁氣開始侵蝕我的仙軀,帶來針紮般的痛楚。但我隻是閉上眼,任由那些聲音和著失重感將我淹沒。配與不配,妄言與否,此刻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場席卷人間,即將蔓延至幽冥,甚至威脅到部分天神道場的“燼滅之災”,需要一個承擔罪責的象征。而我,這個失了“火”的火神,正是最合適的那一個。
墜落,無止境地下墜。最後一眼回望,南天門外,似乎有一道素白的身影孤立著,衣袂在因我而起的混亂氣流中翻飛。是玄女。她隻是看著,如同看著一片無關緊要的雲彩飄遠。
“轟——”
軀體重重砸入凡間的泥沼,濺起肮臟的泥漿。曾經焚儘萬物而不傷自身的神軀,此刻清晰地感受到泥土的潮濕、冰冷,以及不遠處山林大火傳來的、令人窒息的灼熱。屬於凡人的,脆弱的痛覺,蘇醒了。
懲戒並未因我的墜落而結束。天際,那道威嚴冰冷、曾頒布貶黜神諭的聲音再次隆隆響起,響徹三界:“罪神羲燮,失德失職,致令災火橫行。今褫奪其神位,打入凡塵,罰其以血肉之軀,親曆世間萬火焚身之痛,以儆效尤,以贖其罪!”
話音未落,無形的法則之力如鎖鏈般纏繞上來。不遠處,那片原本隻在凡間肆虐的赤紅火海,像是被賦予了靈性,或者說,是被天條律令所驅動,分出數條猙獰的火龍,咆哮著,徑直向我撲來。
“呃啊——!”
第一縷凡火舔舐上我的皮膚,瞬間,焦糊味彌漫。緊接著,是骨髓都被點燃的劇痛,是五臟六腑在高溫下扭曲痙攣的折磨。這火焰,遠不如我昔日掌控的神火精純、暴烈,但它帶來的痛苦卻千百倍於彼時。因為如今,我沒有了神力護體,我隻是一個會受傷,會流血,會感受到極致痛苦的——“凡人”。
我蜷縮在泥濘中,牙齒幾乎咬碎,指甲深深摳進身下的泥土。火焰一道接著一道,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不僅僅是凡間山火,還有幽冥鬼火那蝕骨的陰寒,甚至夾雜著一絲來自魔域、能灼燒神魂的邪焰。它們在我身上交織,煆燒著我的血肉,我的骨骼,我的……意誌。
天界的方向,那些嘲弄的目光似乎仍未離去,冷漠地注視著這場公開的刑罰。
百年光陰,於神而言,不過彈指一瞬。於在火焰煉獄中掙紮的我,卻是無比漫長的淩遲。
我行走在龜裂焦枯的大地上,走過被焚毀的城池廢墟,走過化作琉璃狀的山川。我的足跡所至,往往是災火最盛之處。天條如跗骨之蛆,驅趕著我,也吸引著那些失控的火焰,將它們引向我這具“罪軀”。
我被燒傷,潰爛,又在微弱的、殘存的一絲不死神性或許是天道為了讓我能持續受罰而特意留下的)作用下緩慢愈合,然後再次被新的火焰吞噬。我的頭發早已被焚儘,皮膚上覆蓋著一層又一層新舊交織的燒傷疤痕,醜陋不堪,如同老樹的樹皮。我的衣衫襤褸,僅能蔽體,與最卑賤的乞兒無異。
我見過被烈火吞噬的村莊,聆聽過垂死生靈的哀嚎,懷抱過在火焰中化為焦炭的幼童。他們的絕望,他們的痛苦,他們的詛咒,都如同無形的燃料,投入我心中那口早已冰冷的灶膛。
我曾試圖以凡人之法,挖溝渠,引水源,甚至用身體去滾壓火苗。但在蘊含著法則之力的“燼滅之災”前,這一切都徒勞無功。火焰依舊燃燒,痛苦依舊持續。
偶爾,能在焦土中遇到一絲極其微弱的、新生的火苗,那是天地火元未曾完全泯滅所生。我伸出手指,想去觸碰,那火苗卻在我指尖寸許之外,畏懼地、恭敬地,自行熄滅了。
它們依舊認得我,或者說,認得我體內那早已沉寂的火神本源。但它們不敢靠近,仿佛靠近我,就是一種褻瀆,會招致更可怕的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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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回手,繼續在無邊的火海與痛苦中蹣跚獨行。眼眸深處,是比灰燼更深的死寂。
心口的位置,在那層層疊疊的燒傷疤痕之下,有一道最初的、最深的傷痕。那是神火被抽離時留下的印記,也是這百年來,萬火焚身之苦最終彙聚沉澱之地。那裡,不再有溫度,隻有一片永恒的、冰冷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