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聲道:
“我自個估計著,他恐怕有在【大陵川】開啟前,先行算計北修北釋,作一伏擊的打算。”
眼前的奉真光雲使對局勢的把握並不弱,深以為然地點頭,低聲道:
“父親若是有安排,大可與大將軍傳信,他如今守著洛下,很是警惕,也期盼除一二強敵,威懾諸修。”
李周巍如果沒有閉關,這自然是如今最好的選擇,埋伏一二北修,符合多方利益,可如今局勢不同,李絳遷不去賭陰司也支持蕭初庭,連著這個弟弟也一塊騙。
李絳梁不疑有他,深深點頭,道
“既然如此,我先去洛下稟報,靜候湖上佳音。”
李絳遷目光含笑,心中早就撥弄好了算盤:
‘如今我們還對於獾郡的消息一無所知,不利於後續動作,而且先借著這個名頭過去一趟…一來估算一下諸方的實力,二來,有【查幽】在,興許還有一些不同的收獲。’
‘等著過了一些時間,湖上沒有消息傳來,楊銳儀必然來問,我正好借著這個機會假意回湖上商議,把所得的消息留給父親…’
他麵上笑容越發燦爛:
“我這廂收拾了,亦先前去見一見大將軍。”
……
大澤晦暗,重林森森。
遠方的雲彩起伏不定,在天際流蕩,南邊的荒野之上出現了一道小小的影子,起初漆黑,一直向北而來,很快能看到一點青色。
身穿蓑笠的老人慢慢步行而來,似乎一腳深一腳淺,走得極為不便,卻似慢實快,很快穿越了重重荒野,越過了無數廢墟,踏入了這一片深邃的澤地。
蕭初庭靜靜凝望一瞬。
他蕭初庭年輕時困頓於江南,前來江淮的次數不多,記憶深刻的隻有兩次,一次是上元真君紫府之時仗劍入徐,讓蕭初庭識得了什麼才是劍仙…其二,是因為李通崖。
這位李家修士給他的印象很深,可他的心緒實則是複雜的。
因為宗族內的傳承,蕭初庭很早就知道【大陵川】的存在了,也知道【江河大陵經】的奧秘,他蕭初庭與陳濤平頗有交情。
否則對方也不會把親弟弟陳濤驚交到他手中!
而【江河大陵經】,當年望月湖不曾被攻破,蕭初庭前去拜訪之時就見過,甚至陳濤平的諸多法術還是他蕭初庭交給他的——陵峪門滅門,大部分的東西都被蕭銜憂所得,毫不客氣地說,他蕭初庭比陳家的後人都要了解陵峪遺產和【大陵川】!
蕭家神通之宴,李通崖前來蕭家,他蕭初庭通過秘法感應,其實就知道【江河大陵經】在這個李姓修士身上!甚至猜到金一道統在他身上的落子,不輕易打草驚蛇而已!
‘那時幾個有本事的都閉關,金一,落在天元那個廢物手裡,自恃將我拿捏住了,也不怕算計被我知曉…甚至以為我根本看不出…’
他目光中有冷笑之色。
‘如今的蘇晏,不過是他的贗品而已,尚且不合時宜。’
如果沒有大人們一次次的落子,今天的李通崖應該站在蘇晏的位置,真正成為他蕭初庭的對手——而他蕭初庭更不會讓他走到這一步。
‘如果他不是來自望月湖,如果不是有大人們,興許…先動手的人會是我,蕭李二姓之間,必有族仇血淚。’
蕭初庭當年親眼地看著李玄嶺入局,心中實則是慶幸的,慶幸諸修幾十年的大局兜住了金一的算計,隻要李通崖父子在鎮虺觀上罹難,他甚至不必考慮後續怎麼處理那位劍仙,為了不使金一插手,局勢有變,當時還未渡過參紫的司伯休去了不夠,他蕭初庭擅長命神通,還親自坐鎮李玄嶺一事!
隻是江上的那一點波動,讓他對太陰月華的疑慮一下變成了答案,李通崖身死,蕭初庭一瞬轉變了態度。
‘非我冷血無情,道爭之事,宗族仙門尚不顧,孰與旁人論是非。’
他幽幽地望著遠方黑暗,步步向前,直到水麵上的倒影中浮現出另一抹青色,從暗處走來,停留在他身邊,耳邊便傳來青年的笑聲:
“蕭前輩!好久不見。”
這青年的聲音清澈,卻帶著一絲絲天然的冰冷,哪怕此刻含著笑意,卻也顯得攝人心魄:
“我一眼就認出前輩了,這【青險蓑】當年還是元修前輩的,那時候換給前輩,不曾想這麼多年過去,竟然不曾被換掉,反而有截然不同的氣象…”
蕭初庭負手而立,並未轉身,隻輕聲道:
“勞煩你等候許久。”
這才看到那淥水青光緩緩消散,青年儀容盛佳,氣質清朗出塵,潔白的腕上掛著一串墨珠串,雙眼青盈盈如同一彎清澈的池水,卻隱約有妖邪之光。
遲步梓。
這位青池宗失蹤多年的真人此刻神態極佳,雙眼含笑,道:
“還是老真人知道我在此地,肯賞臉來一趟。”
“江南你是不敢回了,濁殺陵乃是淥水所化,你恨不得遠遁十萬八千裡,獨獨這稱水澤合適,靠近北方,你來去都方便。”
蕭初庭滿是讚賞的看著他,仔細打量了,輕聲道:
“本以為百年未見,你神通已成,必然有所變化…”
當年,蕭初庭隱忍多年,昭告諸家,便是遲步梓前來賀喜,一彆兩百年,卻還是那雙冷酷無情的眼,還是那個虛偽善變的人,惡得如同鐵打,沒有半點改變,老人甚至有了恍惚之感。
他忍不住笑道:
“你還是那個模樣,一心唯仙,視人間道德、紅塵業障如糞土,遲家落得這個下場,你也沒有半點動容,那些老人抱過你,青年叫過你叔公,少年更是以你為榜樣,通通落了個空,遲步梓…你比遲尉冷酷太多了,也難怪你能走到今天!”
“他們死得其所,我不關心。”
遲步梓完全不在乎他的話語,甚至懶得多聽,負手而笑:
“可那是【大陵川】!古代水德昌盛之地,老真人知道我一定會回來,也一定會找你…我也知道老真人用得著我,大有合作的機會。”
這位碧眼青年沒有半點思索的色彩,而是極為自然地笑著:
“就算拋去這機緣不談,前輩要證坎水,怎麼樣也是水之正位,遲某就算在萬水千山之外,也要趕回來看一看,蕭初庭是如何證道的!”
蕭初庭失笑。
兩人往北方走了一陣,腳底的水澤色彩越發深沉,遲步梓笑容不變,問道:
“真人從湖上來?”
蕭初庭深深地注視他一眼,平靜沙啞地道:
“不錯。”
一位是縱橫江南、算計萬千,號稱幽思如淵的坎水大真人,一位則是瀟灑絕俗、不擇手段,遲家三百年的第一天才的淥水大真人,在話音響起的那一刻同時駐足。
這兩位屹立在此界神通之巔的大修士沉默下去,仿佛流動不息的時間都凝聚在這一瞬,唯一變化的隻有那妖異青年慢慢勾起的嘴角,以及他瞳孔之中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