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到了安羌城。
城牆隻有兩丈來高,牆皮被西風啃出蜂窩似的麻坑,城頭雉堞縫裡斜插著三麵褪色旗:
左纛繡犛牛首,右幡繪日月輪,當中那麵殘破青旗依稀是個隸書“羌”字。
三個吐蕃兵倚著門洞打盹,生牛皮甲縫裡滋出羊毛卷兒,鞘中弧刀比宋製樸刀短了半尺。
或許是天涼的原因,城門內外沒什麼人出入。
龐十五勒住駑馬,整個車隊同時停下。
守卒忽然睜眼,眼角的刀疤隨著皮甲簌簌抖動:“路引!”
他的漢話說得生硬如礫石磨刀。
龐十五遞過文牒,守門卒用他那黑甲鱗般粗糲的指頭指了指車廂:“裡邊是什麼?茶?”
龐十五笑道:“那是我家夫人和少爺”,說著往守卒手裡塞了一錠銀子。
那守卒手裡驀然一沉,估計保守得有二十兩!這些錢可頂得上自己三個月的餉銀!
他特意回頭看了兩個同伴一眼,見那兩貨依然打盹,不禁暗自竊喜,順勢將銀錠塞入懷裡!
他笑了笑,“哦,原來是家裡人啊,”他看了看跟在後邊的六輛馬車,還有一個人騎著馬伴隨旁邊,順勢問了一句:“對了,你們怎麼這麼多車?”
龐十五嘿嘿一笑:“夫人出身大家族,帶的婢女和仆人難免多了些,你懂的。”
守卒嘿嘿一笑,身子一讓,“裡邊請!”
龐十五重新上車一摟韁繩,車隊再次啟動。
城頭的銅鈴驟然響起,驚飛了幾隻渡鴉,羽翼掠過門楣懸著的犛牛骷髏,空洞的眼窩正盯著甕城內滿地的馬糞。
車隊穿過城門,眼前豁然開朗!
偶有幾個褐衣蕃民背著柳條筐穿梭,筐裡麵滿滿的青稞穗金浪般翻湧。
街心竟有一漢製木坊,梁枋間懸著一塊“茶馬比價”墨書木牌:
上等騍馬一匹:兌川茶百二十斤
三歲健牛一頭:兌湘茶六十斤
生羊皮三十張:兌陳茶十斤
牌下蹲著五六個回鶻商人,寶藍錦袍掖在銅銙帶裡,清點著銅錢。這中原的銅錢有個缺點,就是一千個才能兌換一兩銀子,想要兌換幾百兩銀子,得準備幾麻袋銅錢!
忽有犛牛車隊叮當駛過,牛鈴叮當脆響,車轍在浮土壓出深溝。龐十五的目光隨著牛車移動,赫然發現,沿土街向西漸見森然。
三丈見方的軍市排開鑄鐵砧台,赤膊蕃匠正鍛打箭鏃,焦煤混著淬火的尿臊彌散空中。
鐵砧旁蹲著漢人模樣的軍器匠,左衽褐衣襟口卻翻出宋軍製式護心鏡。
他撚起枚三棱透甲錐吹起哨子,然後說道:“李甲本訂的一百把彎刀,三日後來取!”
鐵器摞成堆映著冷光,砧下暗紅血渣早凝成鐵鏽色。
斜刺裡衝出個吐蕃漢子,羊皮襖掖著截斷矛杆,操生硬官話嚷:“換鹽!昨日守烽燧折的矛!”
鑄鐵匠拋來半塊岩鹽,將斷矛拋入火爐,瞬間騰起青煙。
馬車前行,鳳九霄目光微瞥,轉角處有一處戍兵飯堂,灶台大鍋裡竟煮著整扇牛肋骨,肉湯浮沫間混著藜麥粒,白霧蒸騰,香氣四溢,竟勾起了食欲!
忽見掌勺的吐蕃老嫗掀開皮簾,袖管處祼露的腕處竟有黥麵墨痕——想必那就是吐穀渾俘虜的特殊烙印!
忽聞城樓羯鼓急擂,滿街行人瞬間貼牆肅立!
十騎玄甲銳士擁著青唐大酋疾馳而過,獒皮鞍韉側掛著五尺長反曲弓,弓梢鑲的鬆石映日閃動,似毒蛇豎瞳!
那大酋與龐十五擦身而過的時候,目光陰冷,竟掃了他一眼!
龐十五立刻皺眉,回頭怒目而視:“瞅你奶奶個熊呀?”
那十餘騎似有公務在身,一心趕路,或許是蹄聲飛踐如雷,以致那十餘個玄甲騎兵竟似無一人聽到龐十五的辱罵,馬不停蹄繼續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