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著寒山寺山道上的那一場禍事,正一肚子的淒清之感,卻聽見隔壁的竹板被敲了敲。
隨即,阿浣清靈的聲音傳了過來“阿寧睡不著嗎,可是身上的傷疼得太厲害?”
阮琨寧心頭一驚。
她又吃驚又赧然的道“原來你在我隔壁嗎?抱歉,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她想了想剛剛自己都乾了些什麼——打了好幾個滾,挺屍起來又重重的躺下,唯恐這床塌不了,阮琨寧歎口氣,在心裡無力的想,阿浣會不會把自己當成多動症兒童?
阿浣的聲音像是山間的清泉一般,帶著淡淡的撫慰,緩緩地道“並不曾,阿寧且等一等。”
阮琨寧耳力很好,兩間竹屋離得又不算遠,聽得他起身時床板的嘎吱聲,隨即是開門的聲音與輕輕的腳步聲,再隔了一會兒,是“咚咚”的聲音——他在外頭敲自己的窗戶。
夜半來探,阮琨寧倒是沒有把他想歪。
畢竟經過短暫的接觸,阮琨寧發現阿浣是一個溫柔靦腆的男孩子,簡直像是沒有遭受過世間塵俗汙染的一股清流,隻是見他今日一臉坦然的給自己傷口上藥,便知道隻怕他連所謂的男女大防都不會很了解。
如此一來,他自然也不會把他往壞裡想,所以大大方方的穿上中衣推開窗,望著站在外頭的阿浣。
他也隻穿著單衣,光著腳站在自己窗前,月光下灑在他臉上,使得他麵容清奇俊美如仙,像是生活在山間的精靈一般,叫人忍不住想要屏住呼吸,生怕驚走了他。
阿浣伸出手,將自己手裡頭的東西給她看。
月光明媚皎潔,阮琨寧接了過來,借著月光看的分明,是她之前不曾見過的,幾片菱形的翠綠葉子,仔細嗅一嗅,還帶著幾分清涼的香氣。
阿浣兩臂搭在窗前,注視著她道“這是溫祁樹上的葉子,最是安神靜心,阿寧入睡前將它放在枕邊,會睡得好一些。”
阮琨寧麵上露出一點訝異,問道“師兄居然懂藥理嗎?好厲害呢!”
阿浣抿著唇溫柔的一笑,道“師父閒暇之時會教我一些,略知一二罷了,沒什麼的。”
阮琨寧自己也是學過醫的,卻不像他這般可以信手拈來運用自如,忍不住驚歎道“已經是很了不起了,總比我許多都不知道要好呀。”
阿浣微微一笑,麵上的月光似乎在輕輕流動,出塵俊美至極,他道“其實是很簡單的,阿寧要是喜歡的話,我可以教給你。”
阮琨寧還沒有回話,他自己便有些遲疑,目光裡也有擔憂灑出來“阿寧是師父捉回來的,會願意留在這裡嗎?”
阮琨寧不想騙他,想了想,還是道“會在這裡留一段時間。”
阿浣眼底的光暗下去幾分,認真的道“然後……還是會走嗎?”
阮琨寧看懂了他眼睛裡的孤寂,與之前望向她時的歡喜,突然明白了他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大概是高興,終於有個人可以陪伴他了吧。
舒明子說,他是在阿浣五歲的時候將他接到自己身邊的,隨後便一直呆在這座穀裡,整整這麼些年。
阿浣看起來也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卻已經在這裡呆了整整十多年了,隻與舒明子一個人作伴,難免會覺得孤寂,如今有一個師妹過來,他其實很高興吧。
可是……阮琨寧心裡莫名的有些難過,她總是要走的啊。
她看著他一絲塵埃都不染的眼睛,忽然覺得有些不忍出口,可是再一想自己另一邊的親人人,她一顆心又硬了硬,頓了頓,還是點了點頭。
阿浣定定的看著她,許久才道“我小的時候,隻有兩個朋友。他們一個會在太陽底下出現,一個會在月亮底下出現,雖然都不會說話,也不會回應我,可隻要能陪伴我,我便覺歡喜。”
阮琨寧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說的有些暈,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是大概是自己在太陽跟月亮底下的影子。
想明白了這一節,她不由得一默。
李白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在後人的耳朵裡聽起來,似乎是很雅致的事情。
可是實際上,那其實是很淒清的。
要有多孤獨無趣,才能對著自己的影子交談飲酒,自得其樂呢。
阿浣的兩個朋友,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阮琨寧忽然覺得心裡頭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口中也有些說不出口的言語,亂糟糟的,莫名其妙。
阿浣卻道“晴天的時候,我往前走一步,太陽好像也會往前走一步,他也一直跟著我,夜間的時候,我往前走一步,月亮好像也會往前走一步,他也一直跟著我,我以為,他們都會永遠陪著我。”
阮琨寧沒有言語,隻沉默的傾聽著他的話。
阿浣道“後來我才知道,太陽不是我的,月亮也不是我的,陰天月缺的時候,他們兩個人都不會出現……原來,我始終都是一個人。”
月光似乎模糊了他的聲音與麵容,阮琨寧與他相隔不過半尺,卻覺得他麵上似乎渡上了一層皎潔的光暈,既柔和,又溫軟,他好像微微笑了笑,又好像是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不管怎麼說,阿寧。”
他伸手揉了揉阮琨寧散著的頭發,低聲道“你能來,我真的很歡喜。”
阮琨寧見他不再提留多久何時離去的事情,也覺得幸甚,心裡稍稍鬆快點,唇角也有了笑意,問道“有多歡喜?”
阿浣仔細想了想,兩臂張開道“比被師傅誇獎,給我糖吃,還要歡喜這麼多。”
阮琨寧眼睛緩緩地眨了一下,隨即笑道“那之後,要請阿浣師兄多關照了。”
他一笑,道“我便在隔壁,阿寧要是有事隻管敲敲牆是了。”
見阮琨寧點點頭,麵容上是一片安靜的寧和靜美,阿浣忍不住又伸手揉揉她的頭發“那我回去啦。”
阮琨寧衝他點點頭,一直看著他清瘦纖細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直到隔壁傳來熟悉的嘎吱聲,她才微微笑起來,一直壓在心裡的石頭竟然覺得輕了許多,她抬頭望望半空中的明月,展露了一個令萬物失色的笑容。
好半晌,她才合上窗,回到自己床上躺了下來,準備入睡。
隔壁的竹板被敲響了,許是隔著一層竹牆的緣故,許是他的聲音太低的緣故,那聲音落在阮琨寧耳中竟有些含糊,他道“阿寧,你能來,我真的好歡喜。”
阮琨寧無奈的一笑,道“阿浣師兄,這話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阿浣輕輕的“咦”了一聲,聽聲音似乎是他在床上翻了個滾兒,頓了頓,他才道“隻說一遍不夠,這種歡喜,是要說好多遍,才能表達出來的。”
他天性柔和,說出的話也十分的純真,阮琨寧的唇角微微翹起,卻到底沒有彎下去,她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應聲。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