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乳娘抱走幼兒。
內室靜了,隻留一盞琉璃小燈,燭心偶爾"劈啪"一聲。
風棲竹沐浴方畢,散發披於肩頭,發尾還帶水珠,洇濕月白中衣。
她走到搖籃邊,指尖輕撫阿堯的眉心。
燈芯跳躍,映出她眸底的思念:
"靈州...不知可也這般悶熱?他...可還安好?"
低語才出口,她便自嘲一笑,轉身取來針線筐,繼續繡袖口青竹——仿佛每一針,都能把牽掛綴進布紋,再一寸寸,送到千裡之外。
以前隻在書上讀到“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如今才深有所感。
"夫人,風竹影姑娘來了。"
簾外輕聲稟報,風棲竹眼一亮,忙整衣迎出。風竹影甫一進門,便嗅到滿室荷香,用手語筆畫道:
"姐姐又點"星荷盞",這是想姐夫想得睡不著吧?"
一句戲謔,把風棲竹連日壓抑的情緒戳破,她耳尖微紅,卻佯裝去拿茶盞。
竹影盤腿坐於竹榻,托腮看她,半晌,她打手勢:
"姐姐莫瞞我,眼底血絲都快結成漁網了。"
風棲竹低頭,指腹摩挲杯沿,聲音輕:
"他遠在靈州,信報又被截,我...怎能不憂?"竹影伸手,覆在她手背,掌心帶著少女的溫熱:
"姐夫運籌帷幄,向來謀定而動。姐姐若自亂陣腳,後宅便先垮了;後宅一垮,他前方更無退路。你守好家,把兩個胖娃娃養得白白壯壯,就是給他最大的底氣。"說著,她從袖中掏出一隻小小錦袋,倒出一枚青玉雕成的小舟——
"喏,我托人從江南捎來的。"舟"諧音"周",寓意周全、周回。姐姐放在枕畔,想著:千裡雖遠,一葦可航;他辦完事,自會乘風而歸。”風竹影離去後,夜更沉。
風棲竹將青玉小舟置於燈側,微光透玉,映出一片溫潤碧影,像一葉扁舟,泊在星河裡。
她伸指輕點舟尾,低低笑:
"一葦可航...我等你。"燭淚滾落,凝成紅珠,落在玉舟旁,像給歸航之船點了一盞小小的燈。
窗外竹影婆娑,風一過,"沙沙"作響——
仿佛有人遠遠回應,
輕叩門環,
正踏月而歸。
————
靈州正堂,晝漏聲聲。
烏木長案上攤著兩份墨跡未乾的草案:
左案題"攝政典章",右案赫然列"鎮撫司兵權交割"。
蘭一臣與信德王隔案而坐,中間隻隔一臂,卻似隔萬丈深淵。
君昭仍披貂裘,襟口卻微敞,露出鎖骨處一層薄霜;
蘭一臣青衫簡素,袖口微卷,露出手腕淡青血脈。
信德王先開口,聲音沙冷:"攝政無兵,如鷹斷翅。鎮撫司必須仍歸本王,否則免談。"
蘭一臣神色沉靜,指尖輕點右案,語調溫和卻帶鏗鏘:"王爺若提兵入京,朝野必嘩。陛下願尊王爺為"仲父",儀同乘輿,卻須以天下公議為繩。鎮撫司——不能留舊名。"
"改名?"君昭冷笑,"改名即可奪本王兵權?丞相未免太天真。"
蘭一臣抬眼,目光澄澈如月映寒川:
"非奪,是共掌。司內校尉皆仍聽王爺節製,惟調兵虎符歸陛下。對外,仍稱"尉淩軍",王爺任統帥;對內,陛下掌璽印。如此,王爺威重仍在,朝廷亦安。"
這場拉鋸戰才剛剛開始。
第一日,深夜。
燭淚堆疊,凝成赤色小丘。
君昭拍案,案角銅包"嗡"地作響:
"世襲!本王百年後,爵位當歸世子,不降等!"
蘭一臣不退,提筆在"世襲"旁添小字:
"遞降承襲,三代後止,防尾大不掉。"
他抬眼,聲音溫潤而堅:
"王爺,三代富貴,足夠令郎立足,也足夠朝廷安心。"
第二日,拂曉。
冰鼎換第三盆,寒氣透衣。
君昭寒毒發作,指節霜花蔓延,仍強撐:
"北疆商稅,本王要抽五成!"
蘭一臣以掌心覆筆,緩緩推回:
"三成予王府,七成入國庫,以充邊餉。王爺若取五成,邊軍糧餉必匱,屆時兵心亂,誰護西北?"
他抬手,親自斟了一杯熱茶,推至君昭麵前,
"王爺潤喉,再議不遲。"
第三日,子夜。
燭火將儘,燈芯爆出最後一朵燈花。
君昭沉默良久,忽然以筆尾挑起案側地圖,指向長安:
"回京之後,陛下若秋後算賬,如何?"
蘭一臣放下茶盞,杯底與案輕碰,"叮"一聲脆響,像刀背敲盔。
他起身,長揖至地,聲音清朗:
"臣願以自身為質,居王府側,共理"尉淩軍"。若有風吹草動,先斬臣首,再論王罪。"
語罷,他直起身,目光與君昭平視,眸中月華沉靜,不見絲毫波瀾。
新帝回函送至,朱筆淋漓。
君昭以指尖摩挲"劍履上殿"四字,眼底霜色漸化,卻仍未鬆口。
蘭一臣雙手奉函,聲音不高,卻字字穿透寒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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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名與實之間,隻隔您一道手令。陛下年輕,需王爺扶持;王爺英武,亦需朝廷為盾。今日臣所言,非威脅,非命令,隻是同坐一條船,共對千重浪。"
君昭抬眼,目光撞進他澄澈眸底,良久,忽地輕笑,笑意裡帶著幾分無奈、幾分敬意。
他伸手,與蘭一臣擊掌為約——
"啪!"一聲脆響,在空蕩正堂回蕩,像兩柄劍鋒相擊,火星四濺。
盟書達成。
左案:攝政王金冊,世襲遞降,劍履上殿;
右案:鎮撫司易名"尉淩軍",虎符歸帝,統軍仍屬王。
朱印按上,蠟封落下,燭火"劈啪"一聲,爆出最後一朵燈花。
君昭收筆,指尖因寒毒微顫,卻第一次主動向蘭一臣伸出手:
"仲秋之前,同返長安。"
蘭一臣拱手回握,掌心冰涼,卻堅定如鐵:
"共赴帝闕,衛西北,亦安天下。"
更鼓五響,燭火將熄。
兩份盟書並排放置,朱印似血,墨字如夜。
窗外,殘星幾點,漸漸隱入曉白——
一場白熱化的拉鋸,終以"名存實共"落下帷幕。而更遠的長安,新帝負手立於丹陛,
正等著那柄伴虎而行的"尉淩軍"入彀,
也等著——
攝政王與丞相,聯袂而來的第一縷晨光。
八月朔日,辰正。
長安東郭城樓,第一陣秋風掠至——風尾帶著渭水蘆花的潮涼,"叮"一聲撞響簷角鐵馬,音如玉磬,清越入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