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雙手自然的交叉放在膝蓋上，身體坐得筆直，他靜靜的聽著程路剛的話，觀察著這位兩鬢已然有些斑白的市委書記臉上那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焦躁。
他能夠感覺到，程路剛似乎已經失去了繼續繞圈子、打機鋒的耐心，他今天來找自己，是希望能夠打開天窗說亮話，尋求實質性的支持。
或者說，程路剛其實是對與石光遠之間無休止的內耗失去了耐心。
而自己在這個時間點來到靜海，不過是恰逢其時，剛好碰上了他們兩人矛盾激化、即將進行最後攤牌或者說“決戰”的關鍵時刻。
想到這一層，蘇木忍不住在內心深處思索起來：當初大伯力排眾議，堅持讓自己來靜海，真的隻是一次普通的、甚至帶有幾分“發配”意味的工作調動嗎？
還是說，這背後其實有著更深層次的、自己尚未完全洞察的考量與布局？
是有意為之，要將自己這枚棋子，投放到靜海這盤複雜的棋局之中？
而蘇木自己，原本是抱著修身養性、低調行事、不再輕易摻和地方具體事務的想法來到靜海的。
他希望能夠避開風口浪尖，安穩的度過這段時期。
然而，現實卻往往事與願違。
他到了靜海之後，卻發現自己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著，不由自主的卷入到一係列的事件和矛盾之中，讓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觀察、權衡，並做出可能影響深遠的選擇。
“程書記。”
蘇木收斂了心神，目光平靜的迎向程路剛，語氣沉穩的回應道：“您說的困境，我能夠理解。”
“不過，我們古人鑿壁偷光的故事也告訴我們一個道理，隻要一個人內心真正渴望學習、追求進步。”
“那麼，哪怕外部環境有千萬種困難阻礙，在堅定的毅力和不懈的努力麵前，這些困難也終究不是無法克服的問題。”
他略微停頓，話鋒巧妙地一轉，提出了一個更深層次的疑問，語氣帶著思辨的色彩：“但現在問題的關鍵或許在於，我們努力學習、謀求發展的這個最終目的，真的純粹是為了學習本身，為了地方經濟和百姓福祉嗎？”
“還是說，在這個過程中，已經摻雜了太多其他的因素，使得學習本身，已經異化成了達成某種其他目的的手段？”
蘇木這番話雖然說得有些繞，但其中的隱喻和指向，程路剛幾乎是瞬間就聽明白了。
這讓他臉上原本強裝的從容和笑意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掩飾的、深沉的疲憊之色。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仿佛想要驅散那積壓已久的倦意。
“牽扯太多了，掣肘也太多了。”
程路剛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他放下手，目光有些失焦的望著前方，仿佛在看著靜海錯綜複雜的權力圖譜。
“很多時候，你明明想集中精力去做一些對發展有利、對百姓有益的事情，卻不得不耗費大部分的心神和精力，去應對來自四麵八方、各種各樣的牽製和乾擾。”
“去平衡各方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
“這種感覺，就像陷入了一張無形的大網，讓你有力使不出，有勁沒處用。”
他的語氣漸漸激動起來，帶著一種不被理解的委屈和強烈的責任感：“我是靜海的市委書記，是靜海這個大家庭的家長！”
“我程路剛可以向組織保證，我內心深處最真實、最迫切的想法，就是希望靜海能夠越來越好！”
“希望靜海的經濟發展能夠提速，希望老百姓的生活能夠切實得到改善！”
程路剛的目光重新聚焦，緊緊盯著蘇木，聲音提高了些許，帶著一種近乎誠懇的語氣說道：“你以為，我向上級表達希望能在靜海再乾一屆的想法，是因為貪戀這個市委書記的權位嗎？”
“不是！”
“我是不甘心！”
“我不甘心看著靜海就這麼一直落後下去！”
“我不甘心我在這裡工作了這麼多年，最終卻沒能交出一份像樣的答卷！”
“我想在離開之前，再為靜海實實在在的做幾件事，打下一點更好的基礎！”
說到激動處，他直接將矛頭指向了石光遠，語氣中充滿了無奈甚至是憤怒：“石光遠這個人，表麵上看起來待人接物很柔和，似乎很好說話。”
“但他的內心極其固執，根本聽不進彆人的不同意見！”
“他做事隻會堅持他自己認定的那一套方式，不管這個方法在實踐中是否被證明是錯的，是否行不通，隻要他認定了，就會一條道走到黑，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程路剛的身體微微前傾，向蘇木剖析著最讓他擔憂的局麵：“是，我承認，以我的年齡和資曆，我完全可以向省委要求，調到省裡某個清閒一點的部門或者單位，舒舒服服地等著到點退休，安享晚年。”
“那樣對我個人來說，或許更輕鬆，也更安全。”
“但是，我走了之後，靜海怎麼辦？”
他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憂心忡忡的說道：“如果上麵從其他地方派一位新的市委書記下來，以石光遠在靜海經營多年的根基和他那種固執的性格，新來的書記恐怕很難真正壓得住他。”
“工作開展必然會受到極大的掣肘，到時候靜海的發展很可能就真的停滯不前了。”
程路剛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當然，這還不是最糟糕、最讓我擔心的情況。”
“我最怕的是，萬一……萬一上麵考慮到穩定的需要，或者被石光遠表麵上的政績和人脈所影響，最終決定由他來接替我的位置，讓他當上市委書記，那局麵會變成什麼樣？”
他直視著蘇木的眼睛，一字一頓的問道，仿佛這個問題沉重得讓他無法呼吸：“到那個時候，在整個靜海，還有誰能管得了他？”
“還有誰能對他的決策進行有效的監督和製約？”
“靜海的未來，又會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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