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頭就見門口杵著許向黨,長年累月在地裡乾活,使得他看起來特彆黑。黑黝粗糙的臉上麵無表情,直勾勾的看著劉紅珍。
看得劉紅珍心裡發毛,她敢罵周翠翠,卻是不敢招惹家裡男人的。
“你怎麼進來了,餓了?”周翠翠問自家男人。
許向黨悶聲道:“口渴。”
“我去送水。”可算是找著借口的劉紅珍提起地上鐵皮熱水壺就往外跑,老二那模樣怪瘮人的。
周翠翠倒了一碗熱水遞給許向黨。
許向黨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他嘴笨舌拙,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來端。”說著接過碗喝光水,端起櫥櫃裡的兩碗冷粥就往外走。
堂屋裡,許老頭和許家三兄弟都在,許向黨悶頭喝粥,許老頭和許向國唉聲歎氣,這可怎麼向公社交代。
“老四啊,你認識的人多,你看看能不能托人在上海找找。”許老頭吧嗒一口旱煙,雖然給上海那邊拍了電報,可他也知道希望不大,逃回去的那些人可會躲了。
許向華一本正經地應了,卻沒當回事。找回來給馬大柱當沙包,雖然何瀟瀟不是好東西,但是馬大柱更不是東西。
近年來逃跑的知青不少,幾乎每個大隊都有,大哥彆笑二哥,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爸和他大哥都是官迷,但凡能影響他大哥工作的都是大事,許向華懶得說。
視線一掃,掃到了悶頭喝粥的許向黨,許向華挑了挑嘴角。
喝完粥,許向黨去了後頭劈柴,他是個閒不住的,也是覺得在這家裡自己最沒用,要是不多乾活,他心裡不踏實。
周翠翠也是差不多的心思,所以兩口子都是眼裡有活的,一天到晚沒個休息。
許向華溜溜達達地走了過去,許向黨奇怪地看他一眼。
許向華遞了一根煙過去,許向黨也抽煙,不過他從來不舍得買。偶爾許向華給他一包,他也是留著敬人用或者過年時送人。
許向黨黝黑的麵容上露出一個笑容,許向華湊過去給他點煙,留意到他粗糙的麵孔,頭頂的白發,最後落在他皸裂的手上。
一瞬間,許向華心裡很不是滋味,許向黨隻比他大了三歲,可看起來兩人差了十歲不止,比許向國還顯老。
這家裡,老爺子喜歡許向國,老太太偏疼他和許芬芳。中間的許向軍和許向黨不上不下,不過許向軍精明,吃不了虧。所以家裡最可憐的就是憨厚的許向黨,娶了個媳婦也是老實懦弱的。
撿了一截木頭當凳子,許向華咬了咬煙蒂,開門見山:“三哥,你想過分家嗎?”
許向黨手抖了一下,差點拿不住煙:“你說啥?”
見他這反應,許向華笑了:“分家啊。”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今兒天氣不錯。
許向黨整個人都懵住了。
許向華摸了摸下巴:“論理咱們家早該分了。你是我親哥,我跟你說句實在話,我是不耐煩繼續住在一塊了,吵吵鬨鬨沒個消停的時候。我想過點清清靜靜的日子。”
這話可說到了許向黨心坎裡,他想起了方才廚房裡那一幕。
劉紅珍嗬斥周翠翠的情形,三天兩頭在家裡發生。明明她應該乾的活,卻推給翠翠,乾了也沒落一個好。媳婦被這麼呼來喝去,他心裡怎麼可能不難受。
分家的念頭,不是沒冒出來過,就算分了以後,吃用沒現在好。可他們夫妻倆有手有腳也肯乾,肯定餓不死。哪怕苦一點,可心裡頭鬆快,不用欠著人也不用受氣。
可妹子出嫁第二年,許向華才起了個頭,就被老爺子罵了個狗血淋頭,老爺子差點出事,還說想分家等他死了再說。
所以這幾年,許向黨也隻敢想想。
許向華循循善誘:“分家以後,你和三嫂養些雞鴨,再養幾頭豬,年底賣了,都是錢,養得好了,也有好幾百。小寶七歲了,你也該開始替他攢家底了。”
倘若不分家,養這些家禽牲畜的主力肯定是許向黨兩口子,錢兩人卻是摸不著的,但是他和許向國掙的錢卻有一半是私房。
許向黨臉色一僵,他手裡攏共有十八塊七毛五分,是這些年孫秀花塞給他應急,他存下來的。
侄子們都有他兄弟攢的家底,可小寶有什麼,隻有十八塊七毛五分。
許向黨一下子被戳中了軟肋,他自己怎麼樣沒關係,可兒子是他命根子。
見他臉色輾轉變幻,許向華誠懇道:“三哥,你就是不為自個兒,也得替小寶考慮考慮。”
許向黨咬了咬牙:“你想我乾嘛?”
“我年後就跟爸媽提分家,你到時候表個態,堅決點。”分家這事,老爺子十有八/九不會同意。自己把自己分出去那是下下策,他的情況到底和許向軍不同,難免要被人戳脊梁骨。他自己不在乎,可女兒要嫁人,兒子要娶媳婦,名聲這東西還是要的,所以他來找同盟了。
~
這一天晚上,好幾個人沒睡好。
躺在床上的許向黨腦子裡亂轟轟的,各種念頭在裡頭打架。
他翻來覆去,弄得周翠翠也睡不好,就連睡在周翠翠邊上的許家寶也在睡夢中哼哼唧唧噘嘴,似是不悅。
周翠翠輕輕拍著兒子的背安撫,壓低了聲音問:“怎麼了,睡不著?”
黑暗中,許向黨橫了橫心,把下午兄弟倆的對話大致說了一遍,咽了口唾沫,問:“你怎麼想?”
周翠翠半天沒說話。
許向黨耐心的等著,心跳不由加速,撲通撲通,不隻他自己的心跳聲,還有周翠翠的。
寂靜的夜裡,清晰可聞
許向黨嗓子眼有些乾,忍不住又咽了下口水。
“咱們聽四弟的吧,四弟聰明,心好。”周翠翠聲音有些忐忑。老實不代表傻,周翠翠分得清這家裡誰真心對他們這一房。
大哥話說得漂亮,實事兒卻沒見他乾過多少。一直說著要給換個略微輕鬆點的活,可他們夫妻倆至今都乾著重活。因為一家子都乾輕鬆活的話,外人要說他這個大隊長不公正。
可四弟會悄悄給紅糖、奶粉、麥乳精,讓他們補補身體,反倒讓他們不要說出去。
許向黨點了點頭,又怕周翠翠看不見:“好。”聲音有一點點抖。
這一晚兩口子都沒睡好,心頭熱乎乎的,越想越精神。
另一邊許向國夫妻倆也沒睡著,許向國愁著何瀟瀟逃跑的事兒,輾轉反側。
劉紅珍則是悄悄揉著肋骨,一回屋她就被許向國踹了一腳,喝罵一頓不說還被趕了出去。
她哭著跑進了大兒子屋裡頭,許家文泡了一碗麥乳精給她喝,又勸慰了好半天。
劉紅珍這才彆彆扭扭地回來敲開房門,對許向國做了保證。
她那些話,許向國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認錯求饒比誰都快,可要不了多久又要犯老毛病。你說她傻吧,精明的時候比誰都精明,可偏偏又老是做些上不得台麵的蠢事。明知道老四疼閨女,還要去刻薄許清嘉,真以為老四是個泥人性子。
許向國餘光留意著許向華那屋,裡頭透著光,站在門口又訓了劉紅珍一頓,才讓她進來。
揉了兩下,緩過來一些,冷不丁聽見許向國在歎氣,劉紅珍眼珠子一轉,討好道:“要不明天咱們買點東西給姚書記送過去。”
許向國翻了個身:“費這個錢乾嘛,也許過兩天人就遣送回來了。”
劉紅珍心裡就有了數。
“隊長你就是心太軟,要是把劉紅珍打得一個月下不了床,或者趕回娘家去幾趟。她肯定不敢這麼鬨騰啊。隊長,這次你可千萬彆舍不得了,瞧瞧這孩子被打的,我看了都心疼,作孽哦。”阮金花指指許清嘉,十分疼惜的模樣。
這話聽著沒毛病,可細細一琢磨,剛才溫和下來的目光徒然變得尖銳。管不住婆娘,他一大隊長能把一個生產隊給管了,咋就管不住一個婆娘了,不聽話就揍唄,往死裡揍幾回,就不信還敢胡鬨。
剛才許向華怎麼說來著,讓許向國彆躲在女人後麵,細思恐極。
許向國臉色一沉,麵無表情地看著阮金花。
阮金花一撇嘴,這老許家最奸的就數他了,讓老婆出麵占便宜,好處他得了,名聲還不受影響。她哪能讓大家夥被他糊弄過去,要是能把他從大隊長的位置上拉下去,她男人可不就能轉正了。
“還分不分了!”許老頭抓著煙杆子,低吼一聲。
許向華笑了笑,覺得這村裡還是明白人更多點。
“都圍在這乾嘛,閒得慌。”六叔公看一眼阮金花,又看一眼許向國,這大隊長到底是他們許家的。
六叔公德高望重,哪怕阮金花還想再擠兌兩句,可也不能不給他老人家麵子。沒事,她不當麵說,她私底下仔細說。
~
在同一個生產隊裡遷進遷出,戶口這事兒在村委就能辦。
一群人浩浩蕩蕩來到村委,所謂村委,就是一間磚瓦房。裡頭坐著副隊長馬國梁,就是阮金花的男人。
“這是怎麼啦,都來了?”馬國梁明知故問。
許向華遞了一根煙過去:“分家,把戶口來辦一下。”
接過煙的馬國梁意味深長地哦了兩聲,似笑非笑地睨一眼許向國。他沒跑去圍觀,卻也聽了個七七八八。這家一分,許向國的錢袋子可就掉了,看他以後拿什麼鑽營。
想當年,他當副隊長的時候,許向國啥都不是。可架不住他命好,幾個弟弟都有出息,拿著弟弟的錢他愣是給自己弄了個副隊長當當。
後來老隊長出了事,論資排輩該是他轉正,偏被許向國截了胡。一打聽才知道,許向國給姚書記送了重禮,他娘的,就是榨乾了他,他也沒那麼多錢啊!
這會兒馬國梁看許向華順眼多了,就衝他把許向國一家的臉皮給扒了下來。這一順眼,辦事的動作就快了:“把你家孩子遷到向黨名下?”許向華是城裡戶口,孩子戶口不能跟著他走。兩個小的又沒成年,不能單獨立戶,故他有此一問。
“放在我媽名下,我媽也要遷出來。”要是孫秀花不跟他,許向華本來是這麼打算的。
馬國梁驚了驚,驚喜的驚:“嬸子也分出來了?”那可真是太喜聞樂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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