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沒有了好脾氣,他指著劉敏,一點也不饒人的斥責上了。
“你說你一個剛進廠的小年輕,瞎操什麼心!這是日本人的訂單,你管人家怎麼用呢!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還封建迷信?就顯你能,你咋不說日本人是要用外貿訂單腐蝕拉攏我們呢。這事兒就這麼定了。上級要怪罪,我頂著,有事兒我兜著!”
他走下高台,走到劉敏麵前停住腳,似乎還不解氣,居然劈頭蓋臉近距離開罵。
“你說你,才吃幾天飽飯?忘了去年廠裡工資隻發七成,全廠都勒緊褲腰帶緊巴巴的時候了?咱們掙點錢多不容易,開年好不容易有這麼個大訂單,大家都挺高興。就你這個那個的。你讀書就是為了給人扣大帽子用的?我告訴你,你小子要這樣,吃不上年夜飯你活該!”
劉敏的臉漲得通紅,低下頭不敢作聲。
而見他如此,終於服氣了,周建林拍了拍手,才終於重新站上高台。
“都聽好了!這件事咱們得當重點項目辦。五天內必須拿出三個不同款式的樣品,誰要是掉鏈子,節前的獎金就彆惦記了!不是我周建林對不起大家夥,隻能說明你們廢物點心,沒用。”
工人們齊聲應和,車間裡立刻響起了鬥誌昂揚的討論聲,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乾勁。
正如周廠長所說的那樣——彆人都把年豬趕到自己家門口了,自然沒人願意錯過這能讓家裡過個好年的機會。
…………
傍晚的京城木雕廠,木雕車間門口堆著剛買的年貨。
看著是微薄了點,隻有幾筐不大點的橘子和已經分好了的,每人一份的江米條。
但這依然掩蓋不住廠長趙衛東奔湧而出的熱情,以及對未來的美好展望。
他站在車間中央,看著眼前黑壓壓的上百號工人,清了清嗓子,以無比激動的聲音向大家宣布。
“元旦的福利先等會兒再分。我臨時通知大家一個好消息!皮爾卡頓公司的寧經理從日本給咱們廠找了活兒,做牌位、骨灰盒和佛龕,首批訂單總價大概有一百二十萬元左右。”
話音剛落,掌聲四起,所有的工人都高興的拍上了巴掌。
沒彆的,這年頭他們這樣的廠子,最缺的就是有利潤的訂單了。
誰都清楚,接下這麼一大筆活兒,彆說春節前的獎金妥了,而且春節的福利肯定就不會像今天這麼寒酸了
這還不算,趙衛東下一條消息產生的效果那才叫轟動。
“還有件事啊,寧經理還想從咱們廠子,挑一批技術好的人,借調到東京去做棺木和大型佛像。具體要求年齡五十歲以下,身體健康,能吃苦,相關技術過硬,大概要在日本待三年,期間包食宿,月薪三千人民幣,乾得好還有額外獎金。每年有兩周探親假可以回來。五級木工以上的人誰想去,回頭找我報名啊。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今年春節指定沒法在家過了,得在日本湊合過了。”
他話音剛落,人群就沸騰了。
“我去!我手藝好,身體也壯實!”
老木匠王師傅舉起手,嗓門洪亮得震耳朵,“廠長,我才五十五,不算老啊。我兒子明年要結婚,正愁沒錢買家電呢,去日本掙得多,這好事您不能把我拉下啊。”
另一個年輕不少的鄭師傅也擠上前,搓著手,“我也要去!我條件正好!我不怕在日本過年。對我來說,在哪兒過年都一樣,能掙著大錢回來比什麼都強!前兒孩子鬨著要買個電子遊戲機,我都沒錢給孩子買!廠長,咱都是當爹的人,您就給我個機會,讓我出去給家裡掙點錢吧。”
工人們爭相報名,有的當場拍著胸脯保證,還有人悄悄拉著趙衛東的袖子,死纏爛打的懇求。
沒彆的,其實就是大家夥窮怕了。
當天晚上,趙衛東和副廠長張濤在辦公室裡加班,桌上的搪瓷缸裡泡著濃茶,茶梗都沉底了,倆人還在一起消化出國人選方麵的副作用呢。
宣布這條消息的趙衛東此時已經感到了相當的後悔。
“這可怎麼辦啊?我還以為沒人願意去呢。沒想到想去的人這麼多,不符合條件的也都鬨著要去。這名單怎麼定啊,我這頭都大了。”
他揉著太陽穴,滿臉愁容,“而且長此以往,咱廠的骨乾都被挖走了,以後廠子還怎麼開?”
張濤喝了口茶,歎了口氣,“廠長,我理解你的難處。可問題是,咱也得理解大家的難處不是?現在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連掙外快的機會都沒有了。什麼太師椅,八仙桌,那都是過時的玩意了。人家都要組合櫃,哪怕是破三合板的東西呢。所以您想想,好不容易有這麼個機會出國,而且一月工資就相當於國內兩年的收入,傻子才不去。誰能不動心?說實話,我要不是副廠長,我要會點手藝,就連我都想去。這廠長不乾了我都樂意,寧經理給的實在太多了。”
他頓了頓,又笑了,“不過話說回來,咱們也得慶幸。外頭小作坊四處林立,咱們這樣的國營廠多是朝不保夕,幸好咱們還有這麼一位大客戶。否則要是沒有寧經理長期以來的關照,咱廠說不定早黃了。這真是又高興又犯愁,痛並快樂著。”
趙衛東點點頭,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遠處居民樓的窗戶裡透出暖黃的光,隱約能聽見幾聲鞭炮的聲響。
他不難想象,廠子裡的工人們此時應該都在家裡,為即將到來的出國機會和老婆孩子一起盤算著吧?
也是,這個時候,無論什麼都遠比不上1991年開年的溫飽與希望重要,這才是最實在的年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