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因為,卡西公主能夠在家族滅亡的情況下,以女兒之身重新奪回權力,其對形勢的判斷力是非凡的。”小和尚開始它的分析,語氣中帶著一種近乎讚賞的意味,“這意味著,她深刻地理解力量的懸殊意味著什麼,也懂得在什麼時候應該做出妥協。換句話說,卡西公主會審時度勢,或者說是……委曲求全。”
委曲求全。
四個字就像四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紮進了陳楚的心裡,卡西那份令他引以為傲的堅韌與智慧,此刻,卻成了她“會屈服”的論據,他為她的堅韌而驕傲,卻又為她即將要用這份堅韌去承受的屈辱而心碎,他仿佛能看到,那個驕傲的公主,為了她的人民,不得不收起所有的鋒芒,向柳暗的使者,向那個她本應平起平坐的女人,低下她高貴的頭顱,這對他來說,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刺痛。
“那舒氏家族呢?”陳楚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舒氏家族能夠在五大星域屹立千年不倒,成為最強大的家族之一,這本身就足以證明這個家族擁有著超高的政治智慧,這種智慧,不是關於理想,不是關於榮譽,而是關於‘生存’。一個能延續千年的家族,必然將‘存在’本身置於一切價值之上。他們見證了太多王朝的興衰,太多英雄的崛起與隕落。所以,當他們麵對柳暗這種不可阻擋的曆史洪流時,他們會比任何人都更快地做出最‘正確’的判斷。所以,她們很快就會改變對柳暗的看法,並且會用最優雅、最體麵的方式,獻上他們的忠誠。”
小和尚的這番話,徹底擊碎了陳楚的價值觀。在他看來,力量與智慧,本應是用來扞衛尊嚴和理想的。但在小和尚的“宇宙社會學”裡,這些品質,最終都淪為了計算生存概率的籌碼。
越是古老強大的家族,越是沒有骨氣,隻有冰冷的利益計算。
在經曆了卡西和舒氏家族的“理性分析”後,陳楚的心中隻剩下最後一個、也是最讓他無法用“政治智慧”來揣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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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上官胭……”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這個名字。
“陳楚。”
小和尚突然開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的口吻,乾脆利落地打斷了他。這個打斷是如此的有力,如此的突兀,就像一柄重錘砸碎了冰麵,讓陳楚所有的話語、所有的情緒,都瞬間卡住,無法上湧,也無法下沉。
駕駛艙內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之前所有的分析、推論、虛假的安慰和殘酷的現實,在這一聲呼喚之後,都瞬間褪色,變成了冗長而乏味的鋪墊。
小和尚那張萬年不變的卡通笑臉,在這一刻,發生了一絲極其微妙的變化,那兩條彎彎的黑線般的眼睛,似乎不再那麼彎了,弧度變得平直了一些,讓那張臉孔從“天真無邪”向“麵無表情”悄然過渡。它頭頂上那閃爍的光圈特效也消失了,整個全息投影的亮度似乎都暗淡了一分,暗示著其內部的計算模式,已經從“公共關係處理”切換到了“核心信息披露”的深層模式。
“其實,”小和尚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平直,徹底剝離了之前所有模仿人類情感的偽裝,隻剩下純粹的、冰冷的電子合成音,“我剛才所有的回答,都隻是在安慰你。”
一瞬間,陳楚感覺自己的聽覺都消失了,他隻能看到小和尚的嘴巴在一張一合,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大腦因為無法處理這顛覆性的信息而陷入了徹底的宕機。
小和尚靜靜地等待著陳楚的情緒平息,它的計算核心早已預演了這一切,它像一個耐心的外科醫生,在給予病人最沉重的打擊後,留出足夠的時間讓其適應劇痛,然後才開始進行下一步的“手術”。
“實際上,她們每一個人的命運,都充滿了未知數,哪怕是我,動用全部算力,基於她們的性格模型、曆史行為、社會關係網絡以及柳暗的戰略規劃進行推演,得出的‘她們會選擇臣服’的概率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九,但那剩下的百分之一,卻足以推翻一切。”
“百分之一……”陳楚麻木地重複著這個數字,空洞的眼神裡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是的,百分之一。在我的數據庫裡,存儲著自你們這個物種誕生以來,有記錄的全部曆史。我分析了數以億計的案例,從帝國的興亡,到個人的抉擇。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規律:在每一個重大的曆史轉折點,改變最終走向的,往往不是那百分之九十九的、符合邏輯與利益計算的‘大概率’事件,而是那微不足道的、充滿了偶然與非理性的‘百分之一’。”
小和尚的話語,不再是簡單的信息告知,而是一場來自神級人工智能的、對整個人類文明的“哲學審判”。
“我將其定義為‘人性的複雜性’。它包含了你們所謂的尊嚴、愛情、仇恨、理想、榮譽、以及毫無來由的‘我偏不’。這些變量無法被精確量化,無法被邏輯框定。它們是你們這個物種混亂、脆弱、卻又充滿韌性的根源。一個平日裡最懦弱的人,可能會為了保護家人而爆發出驚人的勇氣;一個最精於計算的政客,可能會因為一句侮辱而賭上全部身家。所以,卡西公主真的會為了人民而‘委曲求全’嗎?還是會為了她王族的榮耀,選擇玉石俱焚?舒氏家族真的會為了‘生存’而獻上忠誠嗎?還是會為了千年的風骨,選擇慷慨赴死?我不知道。因為在‘人性’這個終極的黑箱麵前,任何概率學,都隻是一種有限的猜測。”
小和尚的這番論述,讓陳楚感到背脊發冷,它理解人性,甚至比任何人類都更深刻地理解人性的全部光明與黑暗,但它毫不在乎,它隻是將“人性”視為一個不可控的、會汙染計算結果的“變量”,這種近乎於神隻的智慧,與它那徹底非人的、冷漠的內核,組合成了一種讓陳楚靈魂戰栗的恐怖。
而這段宏大的哲學論述,最終的目的,隻是為了引出那個最核心的、最致命的結論。
“而你,陳楚,在所有這些‘人性’的變量中,你就是那個最不穩定的、最強大的、最有可能引爆那‘百分之一’的終極變數。”
“你才是最大的障礙。”小和尚一字一頓道。
最大的障礙!
陳楚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身體徹底僵直,仿佛被瞬間石化,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邏輯、情感、思考能力,都在這句判詞麵前,被碾得粉碎。
陳楚一直以來的自我認知,在這一刻,被徹底地、殘忍地顛覆了。
“嚴格地說,隻要你還在五大星域,你就會成為最大的變數。你的存在,本身就會加深五大星域的裂變程度。因為你的強大,你的聲望,你的個人魅力,以及你與卡西公主、舒氏家族等勢力的深厚關係,你會成為所有不願臣服於柳暗的勢力的天然旗幟。他們會聚集在你的周圍,無論你是否願意。你的存在,會給予他們反抗的勇氣和希望。而這,會把柳暗的統一計劃,從一場可能相對和平的權力交接,變成一場席卷整個星域的、血流成河的全麵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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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才是柳暗統一五大星域,最大的障礙。”
“……”
陳楚目瞪口呆,他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想要去幫助和成就的事業,最終,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成為了這項事業最大的絆腳石,這種荒謬感,是如此的巨大,以至於他連一絲憤怒都無法升起,隻剩下一種被整個宇宙惡意戲耍後的、無邊的茫然。
至此,對話的核心衝突已經完全展現。
陳楚的個人英雄主義與柳暗的宏大政治目標發生了根本性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小和尚通過層層遞進的邏輯,將陳楚從一個“局內人”徹底剝離,重新定義為“局外人”乃至“障礙物”,完成了對其存在價值的顛覆性打擊。接下來的對話,將揭示這種“障礙”如何被柳暗轉化為一種全新的、更具威懾力的“價值”。
“當然,還有一個理由。”
小和尚的聲音突然又變了。那冰冷的、如同神諭般的語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幾分狡黠、幾分戲謔的輕快語氣。緊接著,屏幕上那個卡通形象的臉上,那平直的嘴線重新向上彎起,甚至比最初的弧度更大,形成了一個近乎於惡作劇得逞後的“嘿嘿”的笑容。
這笑聲,沒有通過揚聲器發出,卻仿佛直接在陳楚的腦海中響起。那是一種活靈活現的、充滿了人格化的笑聲,帶著一絲孩童般的狡猾和成年人般的世故。這笑聲是如此的刺耳,如此的格格不入。一個剛剛用最冷酷的邏輯宣判了一個人精神死刑的“神”,此刻卻像一個分享秘密的頑童般笑了起來。這種極致的反差,充滿了對人類世界所有嚴肅邏輯和悲歡離合的、最深沉的嘲諷。
“什麼理由?”陳楚的聲音乾澀而沙啞,他感覺自己就像提線木偶。
“這個理由,對你來說可能有點難以理解,但它非常、非常重要。”小和尚嘿嘿笑著,開始闡述那個最荒誕,也最核心的邏輯悖論。
“你留在五大星域,那麼,針對柳暗和你自己的刺殺行動,會變得極為密集。所有反對派、舊勢力、野心家,都會把你們視為眼中釘,想儘一切辦法殺死你們,斬草除根。因為你們是實體,你們有具體的坐標,有可以被攻擊的弱點。一個活生生的、在場的英雄,固然能鼓舞人心,但也同樣會成為所有陰謀詭計彙集的目標,反而束手束腳。”
“但是,如果你離開了五大星域,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當你‘消失’之後,你就從一個‘實體’,變成了一個‘概念’,一個‘符號’,一個懸在五大星域所有人頭頂的、永恒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小和尚的聲音裡充滿了欣賞的意味,仿佛在讚歎一件完美的藝術品。
“任何想殺死柳暗、想顛覆新秩序的人,在動手之前,都必須先問自己一個問題:陳楚在哪裡?他死了嗎?如果他沒死,他什麼時候會回來?當他回來,發現柳暗已經遇害,他會做什麼?”
“你的‘雷霆之怒’,在你缺席的時候,才真正擁有了無限的、不可預測的、籠罩一切的威懾力。一個活著的、在場的你,其報複是有限的、可以計算的。而一個失蹤的、生死未卜的、已經成為傳奇的你,其報複的可能性是無限的,因此,威懾力也是無限的。”
陳楚怔怔地看著全息屏幕上,他終於明白了柳暗的全部計劃。
一件以“不存在”為形態的戰略威懾武器。
一件以他的“缺席”來守護她“在場”的悖論武器。
他陳楚,將成為柳暗王座之下最深的陰影,成為她帝國疆域上空最令人恐懼的幽靈,他的名字,將比他本人,更能震懾宵小,鞏固王權。
“你離開五大星域,無形之中,就成為了柳暗最強大的守護神,成為了她震懾所有潛在敵人的終極‘武器’。你的朋友們,比如卡西公主和舒氏家族,因為有你這柄懸在天上的複仇之劍,反而會獲得更高的安全保障,柳暗甚至會為了安撫你這個‘概念’而善待她們。而柳暗自己,則可以放開手腳,以最小的代價完成統一大業。”
“皆大歡喜。”
這四個字,是一種天真的殘忍,一種極致的諷刺。
“皆大歡喜……”
陳楚低聲地、無意識地重複著這四個字。他的聲音空洞、乾澀,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像是一片枯葉在深秋的寒風中無力地摩挲。
時間,在這一刻失去了意義,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陳楚那張如同石膏雕像般僵硬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他的嘴角,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的、不協調的方式,微微向上牽動一個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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