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雲出城相迎,等了半天沒見到動靜,隨後士卒來報,趙之佛已繞道北門,去往嫡長子趙景福殉國之地,故而遲遲見不到人影。
換作世子沒出生之前,張燕雲肯定會罵聲矯情,大丈夫馬革裹屍,常態而已,如今自己有了兒子,能體會到當爹心境,默不作聲翻身上馬,前往北門。
趙之佛身披斬衰,正蹲下身對著一堆土丘焚燒黃紙,白發人送黑發人,滿臉悲痛,老淚忍不住橫流,口中呢喃道:“兒啊,你自幼頑皮好動,心氣高,從習武起,凡事愛爭第一,入北策軍,全軍弓馬第一,膂力第一,成為北庭五虎之首,本來有望接父親衣缽,可惜英年早逝,被大周毒士所害……”
旁邊的林瓷溪唏噓不已。
這對父子之間的辛密,他最為了解。
趙之佛是名優秀主帥,卻不是一位稱職父親,趙景福自出生起,便是人見人怕的混世魔王,頂著少帥名頭,在北庭橫行無忌,皇家都不放在眼裡。曾經有名王爺來兵甲長城狩獵,趙景福見到郡主生的漂亮,萌生出不軌之心,想要唆使手下,深夜裡將郡主擄來供他作樂,若不是自己及時阻止,當晚就要釀出大禍。
至於全軍弓馬第一,膂力第一,不過是彆人看在趙帥麵子,故意相讓。
老話講慈母多敗兒,慈父也不遑多讓。
要是沒有趙之佛十年如一日的寵溺,趙景福也不敢自大到去往夔州守城。
可憐天下父母心,死之後,一把黃紙滿口謊,趙帥仍不舍得道明真相。
聽到遠處馬蹄聲,林瓷溪扭過頭去,見到一襲白袍的張燕雲親至,急忙在趙之佛耳邊低聲道:“趙帥,趙王來了。”
趙之佛逝去淚痕,重重嗯了一聲,“等我再給福兒燒些陰錢。”
林瓷溪說道:“世子殿下初度之喜,您在這燒黃紙,怕是……不妥吧?”
趙之佛微微一怔,將黃紙悉數灑向土堆,抄起侍衛手中劍匣,夾在腰間,飛身上馬,朝張燕雲疾馳而去。
兩名朝中重臣見麵後相視一笑,拱手為禮,隨後調轉馬頭,去往城中。
來到城門,趙之佛放聲說道:“王爺,下官已有數年來過夔州城,今日想登城一觀,不知王爺能否賞臉。”
對於這名死守北疆三十年的老帥,張燕雲頗有好感,既沒責備他去燒紙,也沒覺得貿然登城有何不妥,勒住韁繩,翻身下馬,“趙帥,請。”
二人並肩走上城牆,目所能及之處,草木青綠,群山白霧纏腰,風景壯闊,有北地男兒豪情。
趙之佛將劍匣拱手送上,“王爺,這把鎮軍劍,乃是宣政二年聖人禦賜,望我能鎮守北線,守護一方安寧。世子殿下降生,家國之幸,我想將劍送給世子,當作初度之禮。”
張燕雲雙指抹向檀木劍匣,露出幾寸,劍鞘刻有鎮軍二字,古樸典雅,不像彆的寶劍那樣張揚,反而有股含蓄凝重之美。
張燕雲將劍匣合好,輕聲道:“這把劍,是為了祝趙帥安定北線,如今三十餘年已過,北策軍數次拒敵於白河,勞苦功高,已成為趙帥功績,理當放入宗祠供後人膜拜。禮物太過於貴重,本王不能要。”
趙之佛沉聲道:“過完年之後,下官想卸甲歸田,這把劍隨我入土,帶入墳塋,可惜了,不如獻於世子殿下,望他能子承父業,鎮守北疆。”
張燕雲微微一笑,說道:“你是想把拒敵的重擔,轉嫁到我兒子身上吧?那可不行,我兒子生來是享福的,又不是戍守邊關的,天天花天酒地,逗貓逗狗,遇到好看的女子就搶,遇到煩心事就發火,怎可未及冠就扛了這麼重的擔子。趙帥,你送的不是禮,而是禍,本王堅決不收。”
趙之佛將劍匣放到城牆之上,望著北線景色,輕歎道:“這些年來,北策軍與貪狼軍交鋒數百次,五品以上將軍,戰死二百有餘,伍長到牙將,陣亡六千有餘,士卒更是死的不計其數,且越守越退,快要將防線壓到淩霄城,若不是十八騎出現,怕是已無北庭。所謂的兵甲長城,是用大寧將士的血肉,一磚一土壘起來的,稱之為血肉長城更為貼切。北策軍守不住的白河,十八騎能守住,所以懇請趙王,以守護百姓江山為己任,將貪狼軍鎖死在英雄山腳,老夫……拜謝了……”
說完,趙之佛抱拳為禮,單膝跪地,淚水再次沾滿斬衰。
張燕雲雙臂環胸,遙望白河方向,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