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玉像睜開雙眼的刹那,整座宮殿的氣機徹底變了。
不再是先前那種死寂的、凝固的朝拜氛圍,也不是鎮世燈複蘇帶來的厚重秩序感,而是一種尖銳的、沸騰的、充滿戾氣的“怨”。這怨氣不針對任何具體的人或事,它指向這天地間一切看似合理的規則,指向那高懸於眾生頭頂的、名為“天道”或“秩序”的存在本身。
“鎮世?哈哈哈!鎮的是什麼世?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不公之世?是忠良含冤莫白,奸佞逍遙法外的無道之世?是勤者無所得,惰者享其成的荒謬之世?”文人玉像的聲音嘶啞如夜梟,字字泣血,句句誅心。他手中那卷玉石書簡無風自動,嘩啦作響,簡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由怨氣凝結的猩紅文字,每一個字都仿佛在控訴,在呐喊,在不平。
青灰色的怨氣如火山噴發,化作無數道猙獰的怨靈虛影。這些怨靈形態各異,有衣衫襤褸的餓殍,有血染征袍的將士,有含冤而死的囚徒,有懷才不遇的寒士……他們尖嘯著,哭泣著,詛咒著,彙成一股毀滅一切的洪流,衝向祭壇,衝向石燈,更衝向正在與石燈建立聯係、心神最不設防的李青!
“小心!”劉鎮東目眥欲裂,不顧重傷,強行催動所剩無幾的劍氣,斬向幾道撲向李青的怨靈。劍氣沒入怨靈,卻如泥牛入海,怨靈隻是略一黯淡,便繼續撲來。這些怨靈並非實體,而是“不平之念”、“怨恨之氣”所化,尋常物理與靈力攻擊效果甚微。
璿璣仙子俏臉煞白,咬牙將最後一點淨世蓮華本源注入補天石殘片,一層薄如蟬翼的淨化光罩護住李青。怨靈撞在光罩上,發出“嗤嗤”聲響,冒出黑煙,但光罩也劇烈波動,璿璣仙子嘴角溢血,顯然支撐不了多久。
玉衡子虛影又驚又怒,厲喝道:“嗔怨!住手!你莫要忘了,你當年亦是自願兵解,甘為燈……”
“自願?哈哈哈!”被稱為“嗔怨”的文人玉像狂笑打斷,笑聲中滿是悲涼與嘲諷,“自願?是啊,我是自願!自願以這滿腹經綸、一腔熱血,化作這不平怨氣,融入這狗屁鎮世燈中!我以為,我的怨,我的恨,我的不平,能成為警示,能化為鞭撻這不公世道的力量!可結果呢?”
他猛地一指那盞光芒漸盛的石燈,怨氣幾乎凝成實質:“結果我的怨,我的恨,成了這燈‘秩序’的一部分!成了粉飾太平、掩蓋汙穢的點綴!成了這冰冷無情‘天道’運轉的潤滑劑!這燈,這秩序,何曾真正改變過什麼?它隻是讓不公看起來合理,讓犧牲變得理所當然!鎮世?它鎮住的是反抗的火種,是質問的勇氣,是求變的心!”
“看看這萬古以來,朝拜於此的玉像!哪個不是心懷不甘,哪個不是含冤帶屈?可我們化作了玉,我們的不甘與冤屈,卻成了這燈穩固的基石!何其諷刺!何其可悲!”嗔怨玉像聲音越來越高,怨氣越來越盛,那無數怨靈虛影也隨之膨脹,攻勢更加瘋狂。
淨化光罩搖搖欲墜,璿璣仙子已然不支。劉鎮東揮劍的手臂重若千鈞,劍氣越發微弱。玉衡子虛影連連點出暗金光華,引動宮殿陣勢鎮壓,但嗔怨的怨氣似乎與這宮殿、與鎮世燈同源而生,陣勢對其壓製力大減。
而最危險的,是李青。
他正處於與鎮世燈魂溝通融合的最關鍵時期。石燈得星兒萬古相思執念為薪,本源複蘇,燈魂活躍,正是接納、認可、融合新主的最佳時機。但此刻,滔天的怨氣與不平之念洶湧而來,瘋狂衝擊著他的心神。
這怨念,不同於心魔的蠱惑,不同於歸墟的虛無,它是真實的、血淋淋的、積累萬古的“不公”與“質疑”。它直接拷問著李青內心的信念,動搖著他守護的基石。
“你守護的,是什麼秩序?是讓善者枉死、惡者逍遙的秩序嗎?”
“你追求的,是什麼大道?是漠視苦難、粉飾太平的大道嗎?”
“你所謂的犧牲與奉獻,意義何在?不過是上位者穩固統治的祭品!”
“看看這盞燈!它汲取萬靈不甘,穩固自身,何嘗不是最大的不公與掠奪?”
“打破它!毀了這虛偽的燈!這扭曲的秩序!唯有徹底毀滅,才有新生!”
無數尖利的聲音直接在他識海中炸響,伴隨著一幅幅血腥、悲慘、令人憤懣欲絕的畫麵:忠臣被汙蔑慘死,良將遭猜忌坑殺,百姓流離易子而食,賢能埋沒溝壑,奸佞高居廟堂……這些畫麵真實不虛,帶著強烈的情感衝擊,衝擊著李青的認知。
李青額頭青筋暴起,麵色痛苦。他融合了琉璃老人的善念,繼承了太初道尊的部分傳承,更親身經曆了北冥海修士兵解的悲壯,他內心對“守護蒼生”、“維係秩序”有著堅定的信念。但此刻,這信念正在被最尖銳的矛衝擊。如果秩序本身不公,守護的意義何在?如果犧牲隻是成全虛偽,堅持的價值何在?
他眉心明黃燈印光芒劇烈閃爍,與石燈的連接變得極不穩定。石燈似乎也感應到了這股同源卻充滿毀滅意味的怨氣,燈焰明滅不定,剛剛複蘇的秩序之力開始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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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守住本心!莫被怨念所乘!世間確有黑暗不公,但正因如此,才需吾輩砥礪前行,撥亂反正!而非因噎廢食,全盤否定!”玉衡子虛影焦急傳音,但他自身虛淡,又被怨氣乾擾,聲音微弱。
“沒用的!老東西!你自己不也是這秩序的幫凶與囚徒嗎?你鎮壓我萬古,可曾讓這世道好上半分?”嗔怨玉像狂笑,怨氣更盛。
幽燈的身影在遠處重新凝聚,雖然氣息萎靡了大半,但看到李青陷入危機、鎮世燈不穩,眼中爆發出病態的狂喜:“對!就是這樣!質疑它!否定它!毀滅它!這虛偽的秩序,這冰冷的燈,早該碎了!待燈碎魂散,我看你如何執掌!”她不惜損耗本源喚醒嗔怨,就是為了製造這絕殺之局!
危機,千鈞一發!
然而,就在李青心神劇烈動蕩、幾乎要被怨念洪流淹沒的刹那,他紫府深處,那盞以身為盞、以心為芯、融合了鎮世燈芯的心燈,燈焰突然跳動了一下。
不是抵抗,不是驅散,而是……包容。
燈焰中,浮現出爺爺粗糙手掌的溫暖,村民質樸笑容的真誠,那是平凡生活中的善與真;浮現出清微道君嚴厲目光下的關懷,守拙老人偷偷塞來的丹藥,璿璣仙子淚光中的信任,那是師長同伴的情與義;浮現出北冥海底,萬千修士明知必死,卻慨然兵解,以身為障的決絕背影,那是舍生取義的大勇;更浮現出這一路走來,所見蒼生的掙紮與希望,苦難中的堅韌,黑暗裡的微光……
這些,是“秩序”之下,活生生的人,是真實的情,是具體的善,是掙紮向前的生命。
“秩序或許不完美,天道或許不公……”李青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眼中不再是掙紮與痛苦,而是一種沉澱下來的、深沉的悲憫與明悟,“但因此而否定一切守護、犧牲與向善之心,否定那些在黑暗中依然掙紮前行、在苦難中依然守望相助的人們……這才是更大的不公,更大的殘忍!”
他抬頭,目光穿透洶湧的怨靈,直視那尊狂笑不止的嗔怨玉像,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響徹在每一個怨靈的尖嘯中,響徹在玉衡子虛影的耳中,響徹在幽燈狂喜的注視下:
“前輩,您的不平,您的怨恨,晚輩聽到了,也……感受到了。”
此言一出,狂笑的嗔怨玉像,動作微微一滯。
“您問,守護的意義何在?犧牲的價值何在?”李青一字一句,聲音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我的答案或許淺薄——守護的,從來不是某個冰冷的‘秩序’,而是這秩序之下,每一個具體的人,每一份真摯的情,每一縷向善的心。犧牲的價值,不在於成全了什麼樣的‘大局’,而在於犧牲者自己,選擇了認為值得的道路,守護了心中認為珍貴的事物。”
“您看到了不公,看到了黑暗,所以怨恨,所以質疑,這沒有錯。但因此就要毀掉一切,否定所有善與光,讓世界重歸混沌與無序……那與您所憎恨的、製造不公與黑暗的,又有何本質區彆?不過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鎮世燈,或許不完美,或許曾被用來粉飾太平。但它的本源,是‘鎮世’,是維係存在,是讓生靈有生存、繁衍、追求公道的可能與基礎。秩序是框架,框架或有瑕疵,吾輩當做的,是修補它,完善它,讓它更公正,而非徹底砸碎框架,讓一切重歸弱肉強食、毫無希望的原始混沌!”
話音落下,李青眉心燈印大放光明!這一次,光芒不再僅僅是明黃,其中融入了琉璃色的善念溫潤,混沌色的包容浩瀚,更有一縷縷細微卻堅韌的、屬於平凡眾生的悲喜光芒。這光芒不再試圖驅散或鎮壓怨氣,而是如同溫暖的海水,包容、浸潤、理解著那些猙獰的怨靈。
怨靈撞入光芒,尖嘯聲漸漸低了,那血淋淋的畫麵仿佛被柔和的光暈包裹、撫平。怨靈中蘊含的滔天恨意與不平,在這“理解”與“包容”而非“否定”與“鎮壓”的光芒下,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那極致的負麵情緒,竟開始慢慢沉澱、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