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4月中旬,天氣多變,三月還有桃花雪,四月又迎來了倒春寒,本來大家都已經換上了春裝,昨天下了一夜的額雨,這天氣又有些涼了。
市刑警支隊支隊長孫茂安站在黃桂家破舊的堂屋裡,腳下的水泥地布滿裂痕,確實,正如黃老爺子所講,這個年歲裡,家裡能鋪上水泥地的都是闊綽人家了,大多數的人家裡都是青磚鋪地,當做地板。院子裡晾著幾件褪色的粗布衣裳,在風中輕輕搖曳,衣繩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眼前這一家三口衣著樸素,黃老爺子的的確良還印著化肥廠的廠標,衣服胳膊肘的位置上打著補丁,針腳歪歪扭扭,顯然是手工縫製,是啊,開車師傅的待遇是不錯的,在東原那絕對是上流社會,如果不是賭博,這家人的日子,應當是十分體麵的。
再看現在,他們麵容憔悴,臉上布滿了歲月的滄桑,寫滿了生活的艱辛。黃桂的老父親佝僂著背,像一棵被風雨吹彎的老樹,雙手不安地搓動著,手指關節粗大且布滿老繭,指甲縫裡還殘留著黑垢;母親緊緊攥著衣角,臉上的皺紋裡藏著數不清的憂慮;媳婦低著頭,時不時偷偷瞥一眼,又迅速將目光移開。
老爺子又趕忙道:快,快給人家倒幾碗水來。
這媳婦和老太太兩人趕忙手忙腳亂的朝著廚房走去。
孫茂安盯著這茫然無措的三人,內心暗自思忖:“這50萬,真的沒收到?”
他的目光掃過院子裡磚牆,從常理推斷,這家人大概率也並不知情黃桂殺害夏光春的真正原因是什麼。監獄會見全程處於公安機關的嚴密監視之下,誰敢提及此事?就算黃桂給家裡寫信,字裡行間也必然不會透露出半點風聲。
“小鄭,煙。”孫茂安開口打破沉默。小鄭是他從警校畢業不久的徒弟,小夥子身形挺拔,穿著新的警服,肩膀上的肩章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反光。剛分到光明區公安局時,小鄭就憑借處理幾個棘手案子嶄露頭角,很快被孫茂安調到刑警支隊。這孩子不僅腦子轉得快,還特彆會察言觀色,很對孫茂安的脾氣,師徒倆平日裡處得跟親人一般。
小鄭趕忙遞上煙,打火機的火苗在春風中微微搖曳。孫茂安拿手一檔,點燃之後深吸一口,煙霧在空氣中緩緩散開,嗆人的煙味卻無法驅散他心中的疑慮。他望著黃家堂屋門口剝落的對聯,上聯“一帆風順年年好”隻剩下“一”和“年”兩個字還依稀可辨,心中愈發篤定:黃桂根本沒時間向家人透露自己受人指使撞人的真相。整個交易過程,恐怕隻有羅騰龍和黃桂兩人知曉。要想揭開真相,必須與羅騰龍正麵交鋒了。不過,既然已經到了黃桂家,例行搜查還是要做,也好給上級一個交代。
“老哥,我們來主要是了解一下家裡有沒有不明來源的收入。按程序,需要進行一次搜查,還請你們配合。”孫茂安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孫茂安則是走出了院門,看到廚房的煙筒裡依然冒出了青煙,過了飯點,這個點燒火,應當是給幾人在燒水喝了。平常的人家暖壺裡也會有水,顯然,老黃家的人連熱水都懶得燒了。
這個時候,黃桂的母親急忙從廚房裡走了上來,拉住孫茂安的手腕,眼中滿是祈求:“領導,你們想咋搜查都行!隻是我兒子……您說他有可能不是死刑,這到底是咋回事啊?”
孫茂安麵色沉穩,也是知道,一切都還在調查中,自然不好直接說什麼,也就不慌不忙地回答:“案件還在調查階段,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你們要做的就是配合公安機關,爭取寬大處理。”
他心裡清楚,在真相大白之前,任何承諾都可能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又走進堂屋,掃過黃家客廳牆上掛著的全家福,照片裡黃桂穿著筆挺的工裝,笑容燦爛,黃老爺子的眼神中滿是驕傲,老母親和現在則是判若兩人了。是啊,能夠頂崗接班開貨車,這就是人生的贏家,不少交警隊的同誌,都羨慕開貨車的。
黃桂的母親追上來道:“我們打聽過,現在是嚴打階段,一切從嚴從快,我家黃桂會不會……會不會直接被槍斃啊?”
“嚴打確實在進行,但也不是所有情況都判死刑。死刑判決需要最高人民法院複核,國家對死刑判決非常慎重,不會輕易下決定的。你們放寬心,先把眼下的事配合好。”孫茂安耐心解釋道,眼神中難得地流露出一絲同情。他想起自己曾經辦理的一個案件,也是在嚴打期間,一個年輕人因為衝動犯了錯,從判處死刑到執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這家人的天都塌了。
又過兒會,黃桂的媳婦轉身從屋外拿著一個掉了漆的綠色鐵皮鏤空熱水壺和幾個粗瓷碗。她小心翼翼地倒了幾碗熱水,放在斑駁的八仙桌上,桌上足足四個菜,明顯的沒怎麼動,這媳婦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滿臉謹慎客氣地說:“公安同誌,喝口水吧。”孫茂安注意到,黃家屋內陳設簡陋,牆壁上糊著舊報紙,有的報紙已經發黃卷曲,牆上的相框裡,倒是有不少一家人外出遊玩的照片,這些背後的建築,明顯就是外地的大城市,能夠看的出來,之前這一家人是十分闊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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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桂的母親歎了口氣,擦著眼淚說:“說實話,有時候我們都覺得,乾脆把這不成器的東西槍斃了算了。我們老兩口攢了一輩子的家底,還有他媳婦陪嫁的那點錢,全被他輸光了。他爹氣不過,拿小手臂粗的槐樹棍子打他,把他的腿和肋骨都打折了,可他就是戒不掉賭。我們實在是沒辦法了……但真要是說槍斃他,我這當娘的,心裡咋能不疼啊?同誌,你們行行好,給上麵說說,我家黃桂這孩子,就是一時糊塗,一時衝動才犯了錯啊!”說著說著,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頰滑落。
小鄭帶著幾名公安同誌開始仔細搜查屋內的每一個角落。他們彎著腰,在床底摸索,灰塵揚起,弄得滿臉都是;打開衣櫃,衣物雜亂地堆在一起,他們一件一件地翻找,甚至將衣服全部倒在地上,仔細查看每一個口袋;他們還搬開沉重的木箱,用手電筒照亮黑暗的角落;用工具撬開床板,查看是否有隱藏的夾層。這些公安同誌都參與過抓賭抓嫖行動,沒收過不少違法所得,但50萬現金的規模,還是讓他們不敢有絲毫大意。
黃老爺子無奈地說:“我們也盼著你們能找到錢啊,這些年,這個家被他折騰得不成樣子,家底早就空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他的目光落在牆上掛著的黃桂的獎狀上,那是化肥廠頒發的“安全駕駛十萬公裡”獎狀,如今已經有些發黃,但字跡依然清晰。
孫茂安心裡明白,這50萬大概率是找不到了,但他不能斷定這錢收到沒有,兒子都要槍斃了,飯桌上還是四菜一湯,這個標準,他家都達不到。
又客套了幾句後,他帶著刑警隊的同誌返回市局複命。警車緩緩駛離,揚起一陣塵土,黃桂一家站在門口,望著警車遠去,臉上滿是迷茫與無助,身影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孤寂。黃桂的母親用手擦了擦眼淚,轉身走進屋裡,黃桂的父親歎了口氣,也跟了進去,隻留下黃桂的媳婦還站在原地,望著警車消失的方向,久久不願離去。
第二天清晨,政法委家屬院裡,幾輛警車悄然停放,但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這裡大多數住戶都在政法係統工作,院子裡停幾輛警車太正常不過了。
羅騰龍的家中,氣氛卻顯得有些壓抑。羅騰龍躺在床上,眉頭緊皺,昨夜與妻子王曌的不愉快還縈繞在心頭。床頭櫃上的鬨鐘滴答作響,窗簾被風吹得輕輕晃動。
王曌滿臉不悅,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說道:“三過家門而不入,你也是個他媽的人才!要不你就去找你的那些狐朋狗友去,彆在我這兒礙眼!”
她的聲音裡充滿了失望和憤怒,手中的羅騰龍衣服被她揉得皺巴巴的,一把地上。
羅騰龍煩躁地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頭,不想回應。床頭掛著他們的婚紗照,那是羅騰龍從勞改隊出來後補拍的。照片裡,王曌懷胎數月,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而羅騰龍則清瘦帥氣,帶著幾分痞氣。如今,從勞改隊出來後的羅騰龍開始報複性地大吃大喝,又結交了不少社會上的閒散人員。雖然他是迎賓樓的總經理,但工資大多都花在了招待朋友和那些所謂的“生意夥伴”身上,這也是王曌產後不久就去迎賓樓上班的原因之一,不上班,家裡的錢都要倒貼了。
王曌光著身子走進衛生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羅騰龍百無聊賴地拿起床頭櫃上的美女雜誌翻看,眼神在雜誌上的香豔女郎身上遊走。看著看著,他不自覺地有了反應,衝著衛生間喊道:“曌,再弄一下吧,我覺得我又行了。”
衛生間裡隻有冷水澆在搪瓷盆裡的聲音,王曌接了半盆冷水,毫不猶豫地從頭淋到腳,一盆又一盆,水花四濺,仿佛要借此澆滅心中的怒火和對羅騰龍的失望。她緊咬著嘴唇,淚水混著冷水一起流下。她想起自己懷孕時,羅騰龍還在勞改,一個人艱難地度過了那段日子,日思夜盼,而現在羅騰龍卻他行了。
吹乾頭發後,王曌頭也不回地去上班了。羅騰龍盯著雜誌,心裡暗罵自己:“媽的,王曌長得也不差,我怎麼就對彆人的媳婦這麼感興趣?真他娘的是個流氓!”話雖如此,他還是忍不住開始自我安慰。在他心裡,始終對王曌在他勞改期間堅持生下孩子這件事心懷愧疚,再加上王曌平時對他管教嚴格,他雖愛喝酒打牌,但在男女之事上,倒也不敢太過放肆,隻能自己解決生理需求。
正在他興致盎然的時候,床頭櫃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羅騰龍皺了皺眉頭,沒有接聽。第二遍鈴聲響起,他不耐煩地拿起電話:“哪位?”
電話裡傳來一個壓低的聲音:“是我,老三。方便說話嗎?”
羅騰龍心中一緊,他有九個結拜兄弟,老三在光明區公安局剛剛擔任領導職務。他趕緊坐起身來,聲音有些緊張:“三哥,方便,就我一個人在家,晚上一起活動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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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龍,出事了!今天市局來人,把我們分局拘留所的所長帶走了,還有幾個同誌也被帶走了。我從領導那裡打聽到,他們正在調查和黃桂一同關押的那幾個人的身份。我擔心……擔心你的事泄密了,你現在趕緊想辦法!”老三的語氣中滿是焦急,語速極快,電話那頭還能聽到嘈雜的背景聲,似乎是在一個公共場所。
羅騰龍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手緊緊攥著電話,聲音有些顫抖:“三哥,消息可靠嗎?”
“可不可靠你自己去問市局領導!你和丁局長關係不錯,抓緊時間想辦法和丁局聯係,晚了就沒機會了!記住,千萬彆說我給你打過電話!”
羅騰龍坐在床上,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他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馬上問道:黃桂,黃桂不是都判了嗎?
電話那頭道:他被直接送到東原監獄去了,而不是按正常流程回到拘留所,這其中必有蹊蹺啊。
三哥,那馬上打聽一下啊?
不行,不是一個係統,我和監獄那邊沒什麼接觸,人都不熟悉啊。抓緊去找丁局長,晚了就沒有機會了。
掛斷電話,羅騰龍匆忙從床上爬起來,衣服扣子都扣錯了,鞋子也穿反了,心裡盤算著要去找丁剛了解情況。這段時間,羅騰龍自知,丁剛對他還是頗為欣賞的,這事隻有去找丁剛活動了。
然而,羅騰龍並不知道,此時在他家家屬院的胡同口,兩輛警車早已悄然停放。車裡的公安同誌一邊翻看著小說,一邊密切監視著他家的大門,旁邊還放著一個本子,上麵詳細記錄著羅騰龍媳婦外出的時間。
按照往常的規律,羅騰龍一般在中午才會去迎賓樓吃午飯,可現在才剛剛十點鐘,對於公安同誌們來說,這是一個放鬆的時間,他們在等待著市公安局的拘捕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