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中巴車內暖意融融,被凍僵的腳也逐漸暖了起來。何書記方才那句“該處理的…也要處理”如同投石入水,餘波仍在。我知道,他此刻提及的“情況”,焦點必然落在平水河大橋的舊案上。
鐘毅書記立刻接過話頭,麵色凝重,聲音帶著誠懇的檢討意味,說道:“何書記,我們市委要深刻檢討。在看守所發生這樣嚴重的事件,確實是我們對基層監所管理複雜性和潛在風險估計不足啊。雖然事件發生後,東洪的反應還算迅速,公安機關的同誌們行動果斷,已經找到了幕後指使者,這名涉案人員已被依法控製。”
何書記的目光並未離開窗外越來越大的雪幕,聲音平淡道:“鐘毅同誌啊,這車上都是領導同誌,自己同誌。我們共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掃過鐘毅,“但從目前掌握的情況看,你們之前的處理,現在看來,是有不完善的地方啊。”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為嚴肅,“趙書記為什麼這麼生氣?就是因為我們的犯罪嫌疑人,已經恐懼到不敢在本地停留,要躲到軍區大院裡才覺得安全!這說明什麼?說明問題的發展,已經超出了地方控製的範疇,有些人啊,淩駕於法律之上了,性質是非常複雜了!”
何書記的目光銳利起來,“你們早上彙報說平水河大橋的涉案主犯羅騰龍是吧,已經伏法槍斃,現在胡玉生又拿出指向更深的線索,這不是說明,當初槍斃的可能隻是個頂罪的?真正的黑手還藏在後麵?這不是糊弄組織,欺騙群眾?還是到現在,你們都沒搞清楚到底是什麼原因!”
稍等了片刻之後。何書記繼續道:“我不分管政法,那份平水河大橋的結案報告早上出門,辦公廳的同誌才拿給我,還沒來得及細看。但省軍區的同誌敢把材料直接送到道方書記案頭,這本身就說明,他們經過了充分的評估和了解!更說明,當事人對東原的政法係統…極度不信任!”最後幾個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鐘毅書記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尷尬,放在膝蓋上的手不易察覺地收緊了一下。坐在我旁邊位置的張叔,不動聲色地用腳輕輕碰了碰我的小腿外側,那意思我懂了,抓緊時間解釋。
我立刻會意,深吸一口氣,在何書記話音落下的短暫空隙,找準時機開口,聲音沉穩而清晰:“何書記,我來補充彙報一下平水河大橋案件的一些具體情況?”我看向鐘毅書記,他立刻微微點頭,給了我一個明確的支持眼神:“對,朝陽同誌是直接參與調查的,情況更熟悉,請他詳細彙報。”
何書記的目光轉向我,雖然沒有特彆的表情,但眼神示意我繼續。
“何書記,”我身體微微前傾,保持恭敬的姿態,“您知道,在來東洪任職之前,我在臨平縣公安局工作。到了東洪之後,是在張慶合市長來調研的時候,察覺到不對,才得以發現平水河大橋存在的嚴重質量問題。”這個時候我自然要適時將功勞歸於鐘書記和張叔。
鐘毅書記立刻接口補充,語氣帶著讚許:“我們張慶合同誌啊,是鐵道兵出身,修過成昆鐵路的功臣!對工程質量有著近乎本能的敏銳和堅持啊。”
我繼續道:“發現問題後,我們第一時間向市委進行了緊急彙報。市委和鐘書記高度重視,當即指示成立聯合調查組,由市紀委、市檢察院、市公安局聯合進駐,徹查此案。”我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公安角度的審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何書記,從辦案的角度講,平水河大橋的案子確實牽涉麵廣,問題盤根錯節。主犯羅騰龍,作為主要的劣質材料供應商,他不僅涉及工程腐敗,後來更是涉嫌策劃殺害了市審計局夏局長。他被執行死刑後,一些可能指向更深層問題的線索…確實中斷了。”
何書記眉頭微皺,似乎在回憶:“夏,夏局長…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當時審計係統反響很大,國家審計部門領導還專門做了批示。省常委會上也組織過專題討論。”他看向鐘毅,“這事我記得,影響很惡劣啊。”
鐘毅書記連忙點頭,臉上帶著痛心和沉重:“是啊何書記!為了徹查此案,給咱們的同誌一個交代,給社會一個交代,市委下了很大力氣!但是…鬥爭的形勢確實複雜啊,我們在工作中…也還存在一些瑕疵。既然現在胡玉生同誌又提供了新的線索,”鐘毅書記的語氣轉為堅決,“我們一定查到底!絕不姑息!”
何書記的目光從鐘毅臉上移開,重新投向車窗外彌漫的鵝毛大雪,聲音沉穩道:“鐘毅同誌啊,調查,必須嚴肅認真!處理,更要經得起曆史和人民的檢驗!結果,要能經得起黨和人民的審視啊!”
說話間,已駛離公路,拐上一條臨時開辟的便道。透過紛飛的雪幕,平水河一號大橋建設工地的輪廓逐漸清晰。公路的儘頭,是一條正在淩空飛架的大橋骨架。此刻正值枯水期,河道並不寬闊,渾濁的河水早已凍結成冰,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積雪。大橋主體隻有幾根巨大的水泥橋墩孤零零地矗立在冰河之上,橋墩頂部連接著簡易的鋼架結構,在風雪中顯得格外冷峻而粗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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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剛停穩,何書記便推開秘書遞來的傘,戴上棉帽,率先走下車門。寒風夾著雪片撲麵而來。鐘毅書記、張慶合市長等人也緊隨其後。
何書記毫不在意風雪,拒絕了打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向工地走去。眾人簇擁在他周圍。張慶合市長在一旁介紹著工程規劃和當前進展。
鐘毅書記稍稍放慢了腳步,不動聲色地朝王瑞風常務副市長招了招手,又低聲喊了我一句:“朝陽,你過來一下。”同時,他的目光掃過曉陽和李尚武。我們幾人默契地靠近鐘書記身邊,形成了一個短暫的小圈子,與前麵何書記的大隊伍拉開幾步距離。
風雪聲掩蓋了我們的交談。鐘毅書記語速極快,聲音低沉而嚴肅,直奔主題:“瑞風、朝陽,東洪這攤子事,尤其是胡玉生躲進軍區大院這事,讓市委非常被動!你們倆,要主動靠上去,做好對何書記的解釋工作!特彆是朝陽,你是當事人,要抓住機會,把情況說清楚!”他頓了頓,眼神變得異常堅決,“至於李顯平,昨天尚武給我彙報之後,我已經在電話裡非常嚴肅地批評了他!簡直是昏了頭!在鐵的事實麵前,還敢袒護包庇他那混賬外甥?!再敢亂來,組織上這次,絕對要連他一起嚴肅處理!絕不姑息!”
他的目光轉向李尚武,帶著命令的口吻說道:“尚武啊!你聽著,回去之後,立刻對沈鵬實施刑事拘留!以涉嫌故意殺人罪立案,展開全麵、深入的調查!證據要紮實,程序要合法,辦成鐵案!”
李尚武站得筆直,神情肅穆,聲音低沉有力:“是,鐘書記!我明白!回去就部署落實,保證完成任務!”
鐘毅書記最後將目光落在我身上,又看了看曉陽,語氣緩和了些,帶著一些許的緊迫感說道:“朝陽,你剛才在車上的解釋很及時,挽回了一些局麵。現在雪這麼大,情況特殊,晚上要千方百計爭取把思成書記留下來!無論是在東原市裡,還是就在東洪縣招待所,總之要給市委爭取到彙報的時間!”接著鐘書記看向曉陽,語氣帶著托付:“曉陽啊,東洪明天開兩會,不確定因素又增加了一些,朝陽要保全兩會這邊,曉陽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務必想辦法讓你大舅留下!”
曉陽看著鐘毅書記的目光,沒有絲毫猶豫,重重點頭:“鐘書記放心,我一定儘力!”
鐘毅書記交代完畢,立刻加快腳步,重新融入了前方何書記的隊伍。
由於此行是臨時增加,沒有計劃視察平水河大橋,現場顯得有些措手不及。好在張叔對整個工程情況都是爛熟於心,彙報得條理清晰,數據詳實。
何書記眉頭緊鎖,聽得極為認真,當聽到李泰峰在任時,竟然試圖用水泥墩子強行封堵危橋、阻斷交通時,他眉宇間的凝重幾乎化為實質。
“鐘毅同誌啊,”何書記的聲音在風雪中顯得格外低沉,帶著痛心疾首的意味,“這個李泰峰,是個不折不扣的真糊塗官!把黨的民心工程修成了豆腐渣,已經是天大的罪過!出了問題不想著徹底解決,反而試圖搞些水泥墩子在路上攔住車,把橋一封了之,還不讓群眾上路?簡直是愚蠢到家!花了國家那麼多錢,搞出這幾座危橋,還不如不修!這嚴重敗壞了黨和政府在人民群眾心中的形象!其行可鄙,其心可誅啊!”
鐘毅書記連忙接話,聲音帶著沉重和檢討:“何書記批評得對!教訓極其深刻!現在市裡麵已經組成了由公安局牽頭,紀委、檢察院協同配合的綜合調查組,入駐東洪有幾天了,就是對東洪的問題,特彆是平水河係列問題,進行徹底清查!”
何書記背著手,目光投向風雪中蜿蜒如銀色絲帶的平水河,河麵冰封,一片死寂,在漫天大雪下更顯淒涼悲哀。他緩緩道:“從建成通車,發現問題,到徹底封閉,再到試圖簡單封堵,前後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麼長的時間跨度,暴露的問題如此嚴重,影響如此惡劣,你們市委市政府今年才開始下決心深入調查?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搞清楚背後的黑手和保護傘?鐘毅,慶合,你們兩個,我看啊,要麼是真糊塗,要麼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此話一出,饒是我見慣了風浪,也感到這話是比這大雪天還讓人覺得冷。一個地級市的市委書記,一個地級市的市長,被省委副書記在公開場合,儘管是領導小範圍直接點名為“糊塗”,這已不能用嚴厲批評來形容,幾乎是政治上的重大質疑!現場氣氛瞬間變得尷尬。
何書記繼續道:“為什麼道方書記很生氣?這也是重要原因!平日裡,你們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就沒到東洪來實地看看?沒聽聽群眾的呼聲?沒發現這些問題?我警告你們班子啊,當領導,就是要明辨是非,思路清晰!不是坐在辦公室裡聽彙報、看材料就能了解實情的!”
不知是天冷風大,還是心跳加速,一向沉穩如山、喜怒不形於色的鐘毅書記,此刻臉上也泛起了難以抑製的潮紅。張慶合市長也是麵色凝重,嘴唇緊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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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王瑞風常務副市長上前一步,聲音沉穩地試圖緩和:“何書記,您息怒。市委市政府在這個事情上,態度向來是嚴肅認真的,始終堅持依法依規處理……”
何書記目光如電,掃向王瑞鳳,直接打斷了她的話,語氣帶著一絲失望和嚴厲:“瑞風同誌!組織上派你到東原來,不是讓你來當和事佬、打圓場的!我記得你以前在省廳工作時,作風潑辣,敢抓敢管,是個有魄力的乾部!怎麼到了地方上,時間不長,也學會搞‘圓滑有度’這一套了?忘了黨員領導乾部要堅持的原則?忘記了實事求是、敢於碰硬的根本要求了?”
一陣更為猛烈的寒風裹著鵝毛大雪,打在臉上生疼。我和大舅接觸雖然不多,但每年總有兩三次見麵,從未見過他在下級乾部麵前如此嚴厲。他說話聲音雖不算高,但那股威嚴和失望之情,已讓在場的每一位市領導感到巨大的壓力。
曉陽站在我不遠處,看著這極度緊張的氛圍,臉上也寫滿了擔憂。我慢慢挪到她身邊,趁著風聲呼嘯,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低語:“曉陽,情況有點失控,要不…你也上去勸勸?”
曉陽立刻瞪了我一眼,飛快地低聲斥道:“彆犯傻!現在上去?還不夠格!現在挨罵的份兒還沒輪到咱倆呢!這是省委副書記,代表的是省委了。”曉陽的聲音雖低,卻異常堅決。
何書記又嚴厲批評了幾句之後,似乎覺得話已點透,便不再多言,目光掃過風雪中的工地,語氣不容置疑地說道:“這條橋啊,好修,花錢就是了!但是你們想過沒有,拿什麼去修通道群眾心裡的連心橋啊?那座橋斷了,是修不好的。你們有愧於黨和人民的信任啊。省委把這個擔子壓在你們身上,現在看啊,你們是沒有扛起來。”
我和曉陽又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神裡讀出了複雜的表情,這句話的分量,實在是太重了,相當於已經否定了東原市委市政府的工作。
何書記繼續道:“好了,不去什麼招待所了。我看這裡就挺好。瑞風同誌,通知一下,就去這個鄉大院開個短會!”
張慶合市長立刻看向我,眼神帶著明確的指令——必須想辦法讓何書記改變主意去縣招待所!
我立刻心領神會,快步上前,聲音帶著請示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為難:“何書記,鄉大院沒有接到任何通知,完全沒有準備。條件簡陋,取暖、會務都跟不上。您看…要不咱們還是去縣委招待所?那邊已經按接待方案準備好了,環境也稍好一些。”
王瑞鳳副市長也立刻幫腔,語氣誠懇:“是啊書記,您來了我們肯定要重視接待工作。鄉裡根本沒接到通知,毫無準備,倉促之下不僅會耽誤鄉裡同誌的正常工作,恐怕連基本的吃飯都保障不好。而且縣裡按照標準準備的食宿就全浪費了,下麵同誌也會有挫敗感。您看…?”
何書記聽完兩人的理由,腳步微頓,沉吟了幾秒鐘,似乎在權衡。最終,他擺擺手,語氣略微緩和,帶著一絲無奈:“唔…你們這個理由,倒讓我不好拒絕了。那好吧,就按你們的安排,去縣招待所。”
一行人重新登上中巴車。由於光明區的同誌已按原計劃折返,車隊的規模縮小了不少。車內異常安靜,隻有空調的低鳴和車輪碾壓積雪的咯吱聲。
車子啟動後,鐘毅書記整理了一下情緒,轉向何書記,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沉穩,帶著深刻的反思:“何書記,您今天親臨東洪,冒雪視察,並作了極其重要的指示,對我們觸動很大,教育很深。下來之後,我們一定連夜召開常委會,認真學習領會您的指示精神,深刻反思,堅決整改,狠抓落實!絕不辜負省委和您的期望啊!”
何書記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沒有立刻回應。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急了。中巴汽車在風雪中,向著東洪縣委招待所的方向駛去。
中巴車內暖意驅散了身體的寒冷,卻驅不散凝結在空氣中的沉重。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壓抑。張叔眉頭緊鎖,目光如同窗外厚重的雪幕般凝重。情況,遠比所有人預想的都要複雜和嚴峻。
抵達縣委招待所,何書記在秘書和鐘毅書記的陪同下,去了預留的房間簡單洗漱。張叔看著他們消失在走廊拐角,才如釋重負般長長籲了一口氣,低聲歎道:“大意了…大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