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英坐在鐘毅辦公室的沙發裡,熟手捧著茶杯,指尖傳來的暖意卻驅不散心頭那股寒意。他聽著鐘毅帶著震怒和失望剖析唐瑞林的種種“妄議”,隻覺得後背一陣陣發涼。他周海英在東原縱橫多年,自認看人有一套,卻沒想到唐瑞林把省裡市裡的領導編排得像戲台上的角兒這種事情,不止給一個人說了,更沒想到這些“戲文”鐘毅竟都一清二楚。
“鐘書記,”周海英喉嚨有些發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試圖解釋,“我……我找瑞林書記,也是因為心裡沒底,想找人商量商量。您也知道,現在東原這局麵,風高浪急的……我真沒想到他會說這些……”他頓了頓,鼓足勇氣繼續道:“瑞林跟我講的時候,也是一片好心,他沒彆的意思,他和您一樣,也是把我當做晚輩。!”
鐘毅靠在辦公椅裡,臉色依舊沉凝,但看著周海英這副樣子,眼底深處那點因唐瑞林而起的怒意似乎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長輩看著晚輩行差踏錯的複雜情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海英啊,”他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穿透世事的滄桑感,“我跟你父親鴻基啊,多少年的交情了?他當初離開東原的時候,也是一直托付我要看好你,現在這個局麵,我心裡啊,還是很愧疚。但是,海英啊,東原的大局非常的清晰,市委這樣乾,也不是針對誰,這一點你也應該能夠理解,用得著去聽唐瑞林那些捕風捉影、挑撥離間的胡話?”
周海英心頭一震,鐘毅提到他父親周鴻基,這分量太重了。他臉上瞬間褪去了最後一絲強裝的鎮定,隻剩下被點破心思的尷尬。“鐘叔……”他下意識地換了稱呼,聲音低了下去,“我以前啊……我錯了。是我一時糊塗,總想著,多掙兩個錢,您……您彆生氣。”
鐘毅擺擺手,似乎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但語氣裡的凝重絲毫未減:“生氣?我生什麼氣?我是痛心!痛心唐瑞林這個同誌,組織上對他寄予厚望,讓他擔任市委副書記這麼重要的職務,他是怎麼做的?不是想著怎麼團結同誌,怎麼把工作做好,而是整天琢磨這些歪門邪道,散布這些動搖軍心、破壞團結的謠言!什麼何書記是永林的同學來站台?什麼何書記和泰民同誌是兒女親家要和道方同誌唱對台戲?簡直是無稽之談!省委領導班子的團結,是中央領導都肯定的!他這些話,傳到省裡,讓領導們怎麼看我們東原的乾部隊伍?怎麼看我們市委班子的政治生態?!”
鐘書記手指在桌麵上重重敲擊了兩下:“這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何書記來東原調研,他就到處放風,說何書記是帶著‘尚方寶劍’來‘收拾局麵’的!搞得人心惶惶!我找他談過話,以為他能收斂!沒想到,變本加厲!我看他啊,是自從上次組織上沒有讓他主持市政府工作,心裡就憋著一股邪火!現在眼看我快走了,新書記要來了,他更是破罐子破摔,唯恐天下不亂!這種人,留在市委副書記的位置上,就是一顆定時炸彈!不處理,不足以正視聽!不處理,不足以維護省委的權威和東原的穩定!”
周海英聽得心驚肉跳。他以前隻覺得唐瑞林有些圓滑世故,說話做事總隔著一層,!更沒想到鐘毅掌握的情況如此之多,如此之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他張了張嘴,還想替唐瑞林說點什麼,畢竟唐瑞林今天上午那番“點撥”,雖然讓他心驚,但也確實點破了一些他之前沒看透的關節,小道消息,也是消息。可話到嘴邊,看著鐘毅格外冷峻的臉,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這個時候替唐瑞林說話,會不會引火燒身。
他手裡抱著茶杯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聲音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懇求:“鐘……鐘書記,這個……瑞林書記他……他畢竟是市委副書記,是省管乾部。您要是……現在這個情況,要是直接處理他,會不會……動靜太大了?影響……影響不好啊?而且……他跟我說那些話,也是……也是私下裡……”
“影響不好?!”鐘毅恨鐵不成鋼的道:“他唐瑞林散布這些政治謠言的時候,想過影響不好嗎?!他身為市委副書記,帶頭破壞黨的團結,損害省委形象,影響就好嗎?!海英啊,你到現在還看不清形勢嗎?這不是我鐘毅個人要處理他!是他唐瑞林的行為,已經嚴重違反了黨的紀律!觸犯了底線!不向省委彙報,嚴肅處理,那就是對組織不負責!對東原的乾部隊伍不負責!”
鐘毅深吸一口氣,語氣帶著一種決斷:“這件事,和你沒關係。你也不需要了解太多,更不需要替他表態。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處理好你自己的事情!瑞鳳同誌那邊,你去找過沒有?”
周海英被鐘毅最後那句“和你沒關係”說得心頭一鬆,但隨即又被問得心頭一緊。他臉上擠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還沒……還沒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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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抓緊時間去!”鐘毅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王瑞鳳同誌是這次聯合調查組的總牽頭人,也是市政府黨組副書記,常務副市長!她代表市委市政府在處理這件事!你去找她,端正態度,該退的錢,一分不少地退回去!該說明的情況,實事求是地說清楚!不要抱有任何僥幸心理!更不要想著再去找什麼關係、走什麼門路!這件事,必須按規矩辦!按程序辦!”
周海英看著鐘毅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再多說什麼都是徒勞。他心中五味雜陳,有對唐瑞林可能倒台的兔死狐悲,有對即將付出的三百五十萬巨款的肉痛,更有一種形勢所迫、不得不低頭的無力感。他緩緩站起身,動作略顯沉重,朝著鐘毅微微欠身,姿態放得很低:“是,鐘書記,我明白了。我……我這就去找王市長。”
他轉身走向門口,手握住冰涼的黃銅門把手時,腳步又頓住了。他回過頭,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燈光勾勒出鐘毅略顯疲憊卻依舊挺拔的輪廓。一種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有敬畏,有感激,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告彆意味。他嘴唇動了動,聲音真誠:“鐘書記……您……您以後,多保重身體。”
鐘毅抬起頭,目光落在周海英臉上,那銳利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又恢複了慣常的沉穩。他沒說話,隻是對著周海英,輕輕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那揮手的動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疲憊,也帶著一種無需多言的送彆。
周海英最後看了一眼這位父親口中“厚重如山、可托付大事”的老領導,輕輕帶上了厚重的辦公室門。門軸轉動發出輕微的“哢噠”聲,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周海英出門看到了臧登峰副市長,周海英知道,臧登峰是齊永林的鐵杆,臧登峰看到周海英,略顯詫異,臧登峰顯然也沒料到會在市委書記辦公室門口碰到周海英,腳步一頓,臉上瞬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但立刻被職業化的、帶著一絲距離感的微笑取代。“喲,海英會長?找鐘書記彙報工作?”他伸出手,禮節性地與周海英握了握,動作隨意,眼神卻帶著探詢。
周海英強作鎮定,臉上也堆起慣常的笑容:“是啊,臧市長。有點事向書記請示一下。您這是……”
“哦,我也找書記彙報點工作。”臧登峰含糊地應道,目光在周海英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從他略顯疲憊的神情中讀出些什麼。他很快收回目光,指了指鐘毅辦公室的門,“那……我先過去了?”
“您忙,您忙!”周海英連忙側身讓開,看著臧登峰推門走進鐘毅辦公室的背影,心頭掠過一絲複雜。臧登峰是齊永林的鐵杆心腹,在這個節骨眼上找鐘毅,能談什麼好事?他搖搖頭,不再多想,眼下最要緊的是去見王瑞鳳。
他快步走向王瑞鳳辦公室門口。周海英剛拐過走廊轉角,腳步卻猛地一頓!
隻見常務副市長王瑞鳳辦公室門口,市公安局局長李尚武正陪著一個身穿筆挺軍裝、肩扛大校軍銜、麵色冷峻的中年男子。那軍人身姿挺拔,自帶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李尚武神情嚴肅,正低聲和那軍人說著什麼。
就在周海英愣神的瞬間,李尚武和胡延順也看到了他。李尚武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複平靜,朝著周海英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但那眼神裡沒有絲毫往日的熟稔,隻有公事公辦的疏離。胡延順的目光在周海英臉上刮過,沒有片刻停留?
李尚武抬手敲了敲王瑞鳳辦公室的門,裡麵傳來一聲沉穩的“請進”。李尚武推開門,側身讓胡延順先進去,自己緊隨其後,門在兩人身後輕輕關上,將周海英隔絕在外。
周海英站在原地,心裡暗道,自己還是晚來了半分鐘。
王瑞鳳已經從辦公桌後站起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既不顯得過分熱情,也不失禮數:“胡司令員,你好啊。歡迎來東原指導工作。”她伸出手與胡延順握了握,動作乾脆利落。
“王市長客氣了啊,指導談不上,配合家鄉市委市政府工作,給二位添麻煩了啊。”胡延順聲音低沉,帶著軍人特有的硬朗,但語氣還算平和。他目光掃過王瑞鳳,這位年輕的女市長比他想象中更沉穩乾練。
“請坐。”王瑞鳳指了指沙發區,自己也在主位坐下。李尚武陪坐在一旁。秘書很快端上三杯熱茶,然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短暫的寒暄過後,王瑞鳳端起茶杯,沒有急於開口。李尚武作為中間人,自然要打破沉默。他輕咳一聲,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感慨和圓場意味:“王市長啊,胡司令今天本來在東寧軍分區有個重要會議要主持。接到咱們市裡的通知後,胡司令二話不說,立刻把會議推遲了,親自把胡玉生送了過來。這份對地方的支持力度,值得我們學習啊!”李尚武特意強調了“親自”和“支持”,既給了胡延順台階,也點明了胡延順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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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鳳放下茶杯,目光平靜地看向胡延順,聲音沉穩:“延順同誌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沒有哪位家長願意看到孩子出事。下午的時候,偉正部長也給我打過電話,關心這件事。”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沉痛和公事公辦的意味,“對於胡延坤同誌的非正常死亡,我們市、縣兩級公安機關經過全力偵查,目前已經基本查明案情,初步定性為蓄意謀殺。凶手沈鵬已經落網,正在深入審訊。”
李尚武立刻接口,語氣帶著痛心和堅決:“胡司令,這件事,省委領導高度關注!省委督查處的俞處長親自在我們市裡坐鎮督導!市委市政府的態度非常明確,瑞鳳市長親自掛帥牽頭,我們公安局也是由我直接負責!案件偵辦力度前所未有!關於沈鵬的犯罪事實,已經基本查清,很快會按照程序,依法移交司法機關處理!請您放心!我們一定會給胡延坤同誌一個交代,給組織一個交代!”
胡延順聽著兩人的話,臉上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他當然知道東原現在的局勢,也知道自己侄子這次闖了多大的禍。省軍區領導也確實給他打了電話,語氣嚴厲地訓斥了他一頓,但也念在多年情分上,暗示他找王瑞鳳疏通一下。自己也才找到了之前在東寧擔任市委副書記的於偉正,想著儘量保住胡玉生一條命。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瑞鳳同誌,尚武同誌啊,感謝市委市政府,感謝你們所做的工作。事已至此,我們肯定積極配合,妥善處理。”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帶著一絲懇切和長輩的無奈,“玉生這孩子……唉,是我大哥和我這個當叔叔的,管教不嚴,愧對組織,也愧對他父親!今天來之前,我和他深談了一次,才真正弄清楚,這些年他背著我們,從東洪縣石油公司到底撈了多少好處!說實話,我很痛心!但孩子犯了錯,我這個當叔的,不能不管,不能看著他往死路上走!”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請求:“組織上常講,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我的想法是,能不能讓玉生把這幾年從石油公司拿的好處,一分不少地退出來,全部上繳財政!然後……請組織上念在他年輕,又是初犯,能夠……網開一麵,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李尚武聞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目光轉向王瑞鳳,沒有立刻表態。他心裡明鏡似的:胡延順這算盤打得精啊!退贓就想換免罪?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但這話不能由他來說。
王瑞鳳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沉吟片刻,目光銳利地看向胡延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延順同誌,你的心情我理解。但退贓,是胡玉生認罪悔罪、爭取寬大處理的應有態度,是必須的!至於網開一麵……”她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具體而嚴肅,“這涉及到法律程序,需要司法機關依法獨立審判。市委市政府不能乾預司法。不過,胡玉生主動退贓、配合調查的態度,法院在量刑時自然會酌情考慮。”
她身體微微前傾,直視胡延順的眼睛:“現在問題的關鍵是,胡玉生到底拿了多少?這筆賬,要算清楚!尚武同誌,調查報告裡提到胡玉生拿了2000噸油?按現在的市場價,汽油大概一塊錢一升,2000噸就是200萬左右吧?”
李尚武立刻心領神會,接口道:“是啊,瑞鳳市長,胡司令啊。這筆錢可不是小數目。按照市場價格算,確實是200萬左右。”
胡延順臉上閃過一絲尷尬,自然清楚,價格的核算關係到退贓和量刑,胡延順連忙擺手:“王市長,尚武同誌,賬不能這麼算!玉生他……他拿油的時候,肯定不是按市場價走的!石油公司內部有成本價……咱們肯定是按照成本價嘛”
“延順同誌啊!”王瑞鳳打斷他,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賬不是這麼算的!胡玉生從石油公司拿走的油,他是不是按照市場價賣出去的?他是不是賺取了巨額差價?這些油如果留在石油公司,石油公司是不是也能按照市場價銷售?這筆國有資產流失的損失,就是200萬!這是客觀事實!不能因為他是內部拿的,就按成本價算!那可是對國家財產的嚴重不負責任啊。”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質問:“難道說,石油公司的油,隻值成本價?那國家還辦什麼石油公司?直接按成本價賣油好了!”
胡延順被王瑞鳳這番連珠炮似的質問噎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當然知道王瑞鳳說得在理,但200萬這個數字,像刀子一樣紮在他心上。他強壓著怒氣,聲音帶著一絲強裝的平靜和不易察覺的急躁:“王市長!話是這麼說!可一個普通家庭,誰能一下子拿出200萬現金?這根本不可能!玉生這些年花錢大手大腳,早就揮霍得差不多了!還有,被他們財務科長,也騙走了不少。我的意思是,咱們都是自己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