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平水河大堤上,聽到母親一般的一句“孩兒啊,你們這些都是……都是好樣的……”,心頭猛地一顫。這聲呼喚,裹挾著風雨,穿透一夜奮戰的疲憊,直抵內心最柔軟處。瞬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她同林家大娘一樣,勤勞樸實得像腳下的土地,沒日沒夜地勞作,即便隻有一口吃的,也總是先緊著孩子……望著堤下蹣跚而來的那些身影,雨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仿佛看到了母親年輕時的樣子。
雨,依舊磅礴。豆大的雨點砸在旁邊的帳篷上劈啪作響,地上泥濘不堪,每走一步都陷進去半隻腳。林家大娘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但當她撫摸在我沾滿泥水的胳膊上時,我卻感覺到一種奇異的溫暖,如同母親那雙常年操勞、卻總能帶來安撫的手。她身後,更多的婦女、老人,甚至半大的孩子,陸續湧了上來,挎著籃子,提著陶罐,抱著用老粗布包裹的搪瓷缸。她們沉默著,或是用濃重的鄉音低聲招呼著,將還帶著體溫的乾糧、稀飯、鹹菜塞到一個個幾乎累癱在泥水裡的漢子手中。那場景,不像慰問,更像是母親給兒子送飯,妻子給丈夫遞水,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關切。更多的,是送給素不相識、卻為守護她們家園而拚命的陌生人。
看著這群大多已鬢發斑白的老大娘,還有那些衣衫單薄、渾身濕透的婦女,冒著如此大雨,深一腳淺一腳地將早飯送到這危如累卵的大堤上,我的心情複雜得難以言喻。東洪縣是貧困縣,馬關鄉更是貧困縣裡的窮鄉,這些吃食,怕是她們從牙縫裡省出來的。這份情,太重了。
林小鬆的母親,就是那位喚我“孩兒”的林大娘,看上去快六十了,頭發被雨水打濕,淩亂地貼在額前,身上披著個黃色尿素袋子權當雨衣,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她胳膊上挎著個舊柳條籃,籃子用一塊洗得發白的舊抹布蓋著,上麵又罩了個透明的薄塑料袋,顯然是臨時找來防雨的。林大娘顫巍巍地揭開塑料袋和抹布,露出籃子裡碼得整整齊齊的韭菜餡餅,餅皮金黃,隱隱透出碧綠的韭菜顏色。“李縣長,你先吃點吧,做的不好,權當墊墊肚子……”她說著,拿起一個還冒著些許熱氣的餡餅,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裡。
我剛接到手裡,指尖便傳來一陣暖意。“熱的?”我脫口而出,帶著驚訝。這風雨交加的路,她是如何保住的這點溫熱?
林大娘臉上露出些微靦腆又欣慰的神情:“底下的餅還熱乎著,用舊棉襖裹了好幾層哩。縣長,您彆嫌棄……”
我拿著那塊餡餅,感覺它沉甸甸的。送到嘴邊咬了一口,餅皮有點韌,內餡是韭菜雞蛋,調味簡單,卻香氣撲鼻。雞蛋炒得嫩,韭菜切得細,味道……和我母親做的幾乎一模一樣。或許,整個東原地區,家家戶戶的韭菜雞蛋餅,都是這種最樸實、最家的做法吧。林大娘看著我大口吃著,眼神裡充滿了滿足,仿佛看著我吃,比她自己吃了還高興。
我心裡卻是五味雜陳。嘴裡的餅香混合著雨水的氣息,讓我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西南邊陲貓耳洞裡的歲月。那時,壓縮餅乾和罐頭是主食,國內普通群眾家庭,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幾次葷腥,國家卻千方百計把最好的物資送上前線。可那時年輕,有時還會抱怨罐頭吃膩了。直到激戰後撤下休整,指導員讓炊事班把肉罐頭和白菜燉了一大鍋,那熱乎乎、油汪汪的一碗下肚,才覺得世上最好吃的東西不過如此。能吃上一口熱乎的,在極端疲憊和寒冷中,比什麼都強。此刻手裡的這塊餡餅,其價值遠超出食物本身,它代表著父老鄉親對我們這些乾部最質樸的認可和擁戴,這份情義,山高海深。
林小鬆在旁邊介紹道:“縣長,我們家就在這堤下麵這個林家窪子……昨天村裡的群眾就都動員起來了。組織互助的主要就是我們沿河這幾個村的群眾,還有我們馬關鄉的黨員乾部。現在大家都卯足了一股勁,一定能夠確保平水河平穩度過汛期……”
林大娘打斷兒子的話:“哎呀,小鬆呀,彆光顧著說,讓縣長先吃口安生飯吧。”
我手裡拿著剩下的半塊餡餅,卻遲遲沒有繼續吃。不是不餓,而是不舍,更覺有愧。餅很輕,但我卻覺得它有萬斤之重。這是馬關鄉父老鄉親在最困難的時候,捧出來的最真摯、最樸實的心意,也是對縣委、縣政府,對我這個縣長的重托啊!守住大堤,就守住了他們的家,他們的命根子。可作為一名縣長,看著腳下洶湧奔騰、水位已超過6.4米警戒線、並且仍在緩慢上漲的河水,我不敢拍著胸脯保證一定能守住。人有鬥膽防水患,天威難測最無情啊。
林大娘沒有再多說什麼大道理,隻是眼含真情和期待地看著我,希望我能多吃一點。她輕聲說了句樸素卻分量極重的話:“孩兒,吃吧,皇上也不差餓兵……”
這句話,像極了小時候母親催促我吃飯時的口吻。我如同聽了母親的囑咐一般,低下頭,很聽話地將剩下的韭菜雞蛋餡餅塞進嘴裡,用力咀嚼著。隻覺得眼窩一熱,趕緊仰起頭,任由冰冷的雨水密集地拍打在臉上,試圖衝刷掉那股難以抑製的酸澀。肩膀上一晚上扛沙袋磨破的地方,被雨水一淋,熱辣辣地疼,但此刻,那疼痛遠遠比不上心裡的疼。我何德何能,讓這些淳樸的群眾冒雨送上口中食?如果連這平水河大堤都守不住,我李朝陽還有何顏麵見江下父老?還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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餡餅就著雨水和複雜的心緒咽下肚,一股暖流散向四肢百骸。身後,那些赤裸著上身、或隻穿著濕透背心的漢子們,也都在默默地、狼吞虎咽地吃著各家送來的食物。奮戰了一夜,體力消耗殆儘,人對食物最本能的渴望得到滿足,這簡單的飯食,不僅補充了體力,更極大地提振了精神。大家吃著這百家飯,守護的是身後萬家燈火的平安。
吃完餅,心裡既有果腹的踏實感,更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和誓與大堤共存亡的決心。人們漸漸朝著我圍攏過來,田嘉明走了過來。他也是赤著上身,肩背處被沙袋和繩索磨破了大片皮肉,傷口被雨水長時間浸泡,已經看不出血色,泛著不健康的灰白。
田嘉明鬥誌很高:“縣長,大家吃飽了,喝足了,勁頭又回來了啊!剛才還覺得快散架了,現在覺得又能跟這老天爺再乾八百回合!同誌們,咱們請縣長給咱講幾句,鼓鼓勁,好不好?”
林小鬆立刻帶頭鼓起掌來,高聲喊道:“對!請縣長給咱們講幾句!”
看著渾身濕透、褲腳沾滿泥漿的林大娘,以及周圍那一張張寫滿疲憊卻眼神堅定的麵孔,我知道,必須說點什麼了。我清了清嗓子,聲音儘力提高,壓過風雨聲:
“鄉親們!同誌們!”我環視眾人,“昨天一晚,大家一鼓作氣,舍生忘死,同舟共濟……咱們打響了抗洪搶險的第一仗,初步穩住了陣腳!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向大家表示最衷心的感謝,並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說著,我向人群,向堤下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掌聲在風雨中響起,不算熱烈,卻充滿力量。
我直起身,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但是,同誌們,上遊持續降雨,加上水庫不得已加大泄洪,危機還遠遠沒有解除!水位已經超過了六米四,而且還在漲!風險一點沒有減小,反而在不斷加大!”我停頓了一下,目光再次掃過林大娘和那些送飯的婦女同誌,“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咱們的林大娘,還有咱們馬關鄉、咱們東洪縣廣大的婦女同誌、父老鄉親,冒著自己挨餓受凍的風險,把家裡最好的、熱熱乎乎的吃食,送到了咱們大堤上!送到了咱們手裡!”
“同誌們哪!”我加重了語氣,“這送來的,不僅僅是饃饃、是餅子!這是咱東洪縣人民的心!是信任!是托付!咱們吃了這百家飯,身上就有了千斤擔!白麵饃饃不能白吃!守護好這平水河大堤,就是守護送饃饃來的爹娘!就是守護咱們自己的家!保衛大堤,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
“有信心!!!”
數百名乾部群眾,連同那些尚未離去的婦女,發出了震天的吼聲。這聲音發自肺腑,充滿了被真情點燃的鬥誌與誓死守護家園的決心。
我伸手扶住林大娘的胳膊,語氣緩和下來:“大娘,您和大家的心意,我們收到了!也請您和大家放心,這大堤,有我們在!雨這麼大,路又滑,太危險了。你們趕緊先回去,鄉裡已經安排了午飯,後麵就彆再送上來了。”
林大娘卻坦然一笑,拍了拍我的手:“縣長,您就彆操心我們了。扛洪防汛,年年都有這一遭,送糧送飯,也是老規矩了。我們婦女頂不了半邊天,也絕不給你們添亂。家裡有我們照應,你們就安心守堤吧。”
這時,林小鬆插話道:“縣長,我娘以前可是我們村裡的老婦女主任,覺悟比我高啊。”
我帶著萬分敬重看了看林大娘,點點頭:“小鬆,大娘覺悟高,我們更要注意安全。現在雨勢太大,不比往常。你安排一下,找幾個穩妥的人,務必把大娘和其他鄉親都安安穩穩送回去。”
林小鬆應了一聲,招手叫過來一個三十出頭、同樣渾身濕透的婦人:“縣長,這是我媳婦。娘,讓家裡的陪您回去,我還得在這兒盯著。”
那婦人趕忙過來攙住林大娘。我又囑咐道:“娘,飯大夥都吃了,您也能放心了,咱們回去吧!”
看著林大娘的小腳踩在泥水窩裡,送走了林大娘和婦女群眾,我擦了擦眼。這個時候水利局局長韓冰立刻湊到我身邊,他帶著一頂鬥笠草帽,但帽簷下的眉頭緊緊鎖著,低聲道:“縣長,群眾士氣是鼓舞起來了,這是好事。但根據剛才的測量和觀察,情況確實不樂觀。水位上漲趨勢沒減,洪峰可能還沒到最猛的時候。我這心裡……最打鼓的還是下遊光明區那段……”
我心裡咯噔一下,完全明白韓冰的潛台詞。光明區是東原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是全市發展的引擎,絕不能有任何閃失。如果光明區段壓力過大,為確保核心城區安全,從上遊的東洪縣境內選擇合適地段主動分洪泄流,將是市裡可能不得不考慮的方案。而這,意味著我們東洪縣的部分區域,特彆是像馬關鄉這樣的低窪地帶,將做出巨大犧牲。
我背著手,眉宇間難掩焦灼,但語氣必須保持鎮定:“老韓,你的擔憂我明白。但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要守土有責。咱們是東洪的乾部,也隻能唱咱們的調子,至於光明區,自求多福吧。你的任務是,發揮專業優勢,帶著技術人員,一寸一寸地給我排查隱患,尤其是那些可能的基礎滲漏和管湧,必須早發現、早處置!技術上的事,你全權負責,需要什麼,直接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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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縣長。我這就再帶人仔細過一遍。”韓冰重重點頭。
這時,常務副縣長曹偉兵穿著雨衣,帶著兩個乾部,有些踉蹌地從大堤遠方走了過來。看到我赤裸著上身,他趕緊從隨身的挎包裡掏出一件雨衣:“縣長,快披上點吧!這麼淋著,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