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偉正沉吟了一下,為了充分體現東原市對省水利廳領導,特彆是對劉乾坤這位家鄉出去的乾部的真摯情誼和重視程度,他補充指示道:“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我看,我們市裡四大班子的相關領導,都安排人參加明天中午的工作餐。人大、政協也請相關的副主任、副主席出席一下。這樣顯得更隆重一些。”
郭誌遠一邊記錄一邊點頭:“好的,於書記,我馬上按照您的指示去安排落實。四大班子領導一起出麵,陪同省廳的一位副廳長,這充分說明了我們東原市對水利工作、對上級領導的高度重視。”這種高規格的接待,在官場中並不常見。通常隻有幾種情況:要麼是來的領導位高權重,或者背景深厚;要麼就是這位領導所掌管的部門手握重要的審批權、資金分配權,對地方發展至關重要。
劉乾坤作為省水利廳分管業務的實權副廳長,正好屬於後一種情況。於偉正做出這樣的高規格接待安排,既是出於對上級部門的尊重,也是對爭取水利項目和支持的一種務實策略,倒也是屬於官場上正常的、合乎情理的運作。
下午的時間,縣紀委書記蘇清舟已經從縣委書記丁洪濤那裡領受了任務,要對東洪縣公安局的涉案財物管理使用情況進行一次內部核查。蘇清舟心裡明白,這任務來得有些微妙。田嘉明剛剛在抗洪搶險中立下大功,是縣裡乃至市裡都掛上號的英雄人物,這個時候去查他分管領域的問題,確實需要格外講究方式方法。
蘇清舟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他想起防汛總結會上,縣長介紹田嘉明赤著膊、渾身泥水地彙報搶險情況的樣子,那確實是個能乾實事、敢扛事的乾部。丁洪濤書記交代任務時,語氣雖然平和,但意思很明確:問題要查,但要注意影響,講究策略。
思忖再三,蘇清舟沒有立即安排紀委的同誌上門調查。他覺得,既然反映的是涉案財物管理問題,不如先讓公安局自己進行一次自查,寫個報告上來。這樣既給了公安局主動說明情況的機會,也體現了組織對乾部的信任和愛護。說著就交代辦公室給縣公安局黨委發了一份通知,要求就近年涉案財物的管理、使用情況進行一次全麵自查,並在一周內提交書麵報告。
在縣公安局黨委書記田嘉明的辦公室裡,煙霧繚繞。田嘉明、政委萬金勇和副局長廖文波三人悶頭抽著煙,桌上的煙灰缸散落著煙頭。那份縣紀委的通知就攤在桌上。
田嘉明掐滅了手裡的煙,率先打破了沉默:“老萬,廖局,紀委這個通知,意思很明白了。報告就如實寫吧,是什麼情況就寫什麼情況。所有的問題,都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所有的責任,都由我一個人來扛。”
廖文波看了看萬金勇,見政委沒立即說話,便開口道:“田書記,您這話我不同意。在涉案經費的使用上,咱們局裡確實存在一些不規範的地方,但這錢您是一分沒往自己兜裡裝啊!全都用在集資房建設和給同誌們發獎金上了。受益的是全局上下,怎麼能讓您一個人扛全部責任?”
田嘉明苦笑了一下,擺了擺手:“文波啊,我這個人,不怕事。以前在平安縣的時候,家裡人出了事,我這個當頭的肯定是往外扛。現在在東洪縣當這個局長,底下人出了事,自然也得是我這個一把手負責。這事,和你們沒關係。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矛頭就是衝著我田嘉明一個人來的。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政委萬金勇一直沉默地抽著煙。其實從一開始,他就不同意動用涉案資金。但當時田嘉明的理由確實很充分,也很打動人心:局裡很多同誌住房困難,工作條件艱苦,從查獲的罰沒款中拿出一部分,用於改善大家的福利和建設集資房,是迫於形勢的無奈之舉,也是為了穩定隊伍、凝聚人心。而且田嘉明自己是這麼主張的,也是這麼做的,除了極少數一部分用於必要的、無法明說的“協調”開支外,絕大多數資金確確實實都發到了乾警手裡或用在了集資房項目上。這也正是田嘉明在局裡威望高的原因之一。
萬金勇歎了口氣,開口說道:“老田,文波,事情或許還沒到那麼嚴重的地步。你們看,縣紀委隻是要求我們自查自糾。自查嘛,隻要我們把情況說清楚,理由講充分,說明資金用途是正當的,是為了工作、為了隊伍,或許就能過關。我看縣裡對這件事,恐怕也是抱著一種……嗯,謹慎的態度。所以田書記,我的意見是,您是不是主動一點,到縣委、到丁書記那裡去認個錯,把事情的原委解釋清楚?態度誠懇一點,或許這事就過去了。”
田嘉明搖了搖頭:“老萬,你還是不了解我的脾氣啊。我這人,寧肯站著死,不會跪著生。明明是咱們的同誌辛辛苦苦、冒著危險查獲的涉案資金,按規定是都要上交國庫。可咱們縣財政什麼情況你我都清楚,上交了,能給咱們返回多少?能用到咱們公安乾警身上多少?留那麼一小部分,給兄弟們改善一下待遇,解決一下實際困難,這能有什麼大錯?我覺得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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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金勇和廖文波都知道田嘉明這倔脾氣上來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萬金勇沉吟了一下,又說道:“田書記,錯肯定是錯了,不過啊,您能到東洪縣來擔任局長,肯定有您的過人之處和上級的信任。我看啊,這件事不能硬頂。您不願意直接向縣裡低頭,是不是可以……到市局或者市裡其他領導那裡活動活動,彙報一下情況?爭取一點理解和支持嘛!”
廖文波也附和道:“萬政委說得有道理。而且,李縣長這兩天都不在縣裡。如果李縣長在,我們先把情況向李縣長彙報一下,我相信李縣長對這件事是知情的,也是理解的。就像萬政委說的,李縣長在這件事上,之前也是……嗯,算是默許的吧。”
萬金勇點頭:“文波這點說到點子上了。我已經和縣府辦的韓俊主任聯係過了,李縣長今天帶隊去東投集團去了,畢竟也是死了兩個人,明天還要去平安縣參加悼念活動,估計要後天才能回來。”
田嘉明心裡跟明鏡似的。他知道,這一切的背後,恐怕還是縣委書記丁洪濤對自己有些看法。自己至少在兩件事上,可能讓丁書記不太滿意了。
一是在購買防汛砂石料的時候,自己堅持原則,沒按某些人的暗示去打那筆專項資金的主意,雖然確保了防汛物資的質優量足,但也斷了某些人的財路,可能也讓主張“靈活處理”的丁書記麵上無光。二是在抗洪最危急的時候,丁書記要挖掘大堤,但自己頂著壓力沒給領導“順勢而為”的機會。丁書記心裡,或許早就憋著一股火了。
田嘉明往後靠在椅背上,顯得有些疲憊,他問廖文波:“文波,紀委要求最遲什麼時候交自查報告?”
廖文波拿起通知又看了一眼:“下周,八月一號前上報。還有差不多一周時間。”
田嘉明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好吧。我知道了。老萬,文波,你們先按紀委的要求,組織人手,儘快把賬目理清楚,報告……就先按實際情況準備著。今天晚上,我跑一趟市裡,去找找老領導,彙報一下這個情況,看看上麵是什麼態度。”
萬金勇和廖文波對視一眼,心裡稍稍鬆了口氣。隻要田嘉明願意去活動,事情或許就有轉機。兩人又坐了一會兒,商量了些細節,便起身離開了局長辦公室。
辦公室裡隻剩下田嘉明一個人。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起身走到門口,確認門已經關好,這才返身回來,打開辦公桌最下麵的一個抽屜。抽屜裡放著一把五四式手槍,還有一個壓滿了子彈的彈夾,以及一盒備用子彈。
田嘉明拿起手槍,熟練地退出彈夾,又一粒一粒地將黃澄澄的子彈壓進去,動作緩慢而專注。金屬碰撞發出輕微的“哢噠”聲,在寂靜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清晰。他拿起壓滿子彈的彈夾,在手裡掂了掂,然後猛地將其推入槍柄,發出清脆的契合聲。他握住手槍,手指輕輕搭在扳機護圈上,眼神複雜地盯著這把陪伴他多年的老夥計,仿佛在思考著什麼極其艱難的決定。
他就這樣靜靜地坐了好幾分鐘,辦公室裡隻有他粗重的呼吸聲。最終,他還是歎了口氣,動作有些緩慢地將子彈一顆一顆地從彈夾裡退出來,重新用油布仔細包好手槍和子彈,放回了抽屜深處,然後鎖上了抽屜。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耗儘了力氣一般,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休息了半晌,他最終還是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邊傳來一個略顯慵懶卻又帶著幾分精明的聲音:“喂,哪位啊?”
“海英書記,是我,嘉明。”田嘉明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
“喲!嘉明啊!”電話那頭的周海英聲音立刻熱情了幾分,“我們的抗洪英雄!”
田嘉明苦笑一聲:“海英書記,您就彆拿我開玩笑了。還英雄呢,我現在是焦頭爛額,寧願沒立這個功,也沒現在這檔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