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緩緩升起,隔絕了外麵的熱浪和噪音。桑塔納平穩地駛出縣公安局大院,彙入街道稀疏的車流。
田嘉明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車廂裡很安靜,隻有空調的低鳴和老張專注開車時輕微的呼吸聲。他的思緒卻無法平靜。
這次去市裡,說是赴周海英的約,實則是一場關乎他前途命運。丁洪濤突然拿涉案資金說事,背周海英這個昔日的"哥們兒",在老爺子影響力日漸消退的當下,還能不能、願不願意像以前那樣全力斡旋?
他腦海裡閃過丁洪濤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容,卻讓人看不透真實想法的臉。這位空降來的縣委書記,手腕不簡單,而且很得於偉正書記的賞識。他這次發難,僅僅是因為防汛期間自己沒給他"方便",駁了他的麵子?還是因為砂石料的事。田嘉明罵了一句娘的,那裡都想著回扣。
汽車一邊走,田嘉明心中暗自歎息。他知道自己在涉案資金使用上確實打了擦邊球,甚至可以說是違規操作。但那筆錢,他一分沒揣進自己兜裡,全用在了局裡集資建房的公共部分補貼和乾警的專項補助上了。以前局裡經費緊張,很多兄弟單位都這麼乾,幾乎是心照不宣的慣例。現在真要嚴格按新規追究起來,六十多萬的窟窿,足夠摘掉他的烏紗帽,甚至追究法律責任。
他把希望寄托在周海英身上。隻要丁洪濤不過分緊逼,他願意低頭,認錯,以後更"聽話"一些。
但...如果丁洪濤鐵了心要借此機會把他拿下,甚至不惜把事態擴大呢?田嘉明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無意識地握緊了。他田嘉明也不是泥捏的,真到了魚死網破那一步,有些事情抖摟出來,誰臉上也不好看。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車輛行駛在通往市區的東光公路上。由於不久前發生的惡性槍擊案,這條原本車流量就不大的公路,如今顯得更加冷清。偶爾有車輛交彙,對方司機看到警車,目光似乎都帶著一種複雜的意味,是敬畏,是疏離,或許還有一絲的指責。田嘉明甚至覺得,路邊田間勞作的農民,看過來的眼神都似乎帶著審視。
他知道,這是心理作用。但東洪縣公安局黨委書記,在自己轄區的公路上,讓投資商被劫殺,兩名乾部遇難,這頂"治安不力"的帽子,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也壓在整個東洪縣公安局的頭上。
四十多分鐘,桑塔納駛入東原市區。相比縣城的寧靜,市區顯得嘈雜而充滿活力。城市建設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到處可見腳手架和施工圍擋。
車子在略顯陳舊的市城管局辦公樓前停下。田嘉明整理了一下警襯,走上了二樓。
周海英的辦公室門虛掩著。田嘉明敲了敲門,裡麵傳來周海英略顯慵懶的聲音:"進來。"
推門進去,隻見周海英正大馬金刀地坐在辦公桌後,雙腳隨意地搭在桌沿上,鋥亮的皮鞋尖對著門口。他正和城管局副局長孫漢說著什麼。孫漢背對著門口,聽到動靜回過頭,看到是田嘉明,臉上立刻堆起熱情的笑容,但眼神裡飛快地掠過複雜難辨的神色。
"哎呀!嘉明來了!"周海英看到田嘉明,並沒有把腳放下來,隻是笑著指了指旁邊的沙發,"坐坐坐!自己找地方坐!我這兒正跟孫局說事兒呢。"
孫漢連忙站起身,對周海英笑道:"周局,您看,田書記來了,你們先聊,我回去把那份經費申請報告再完善一下,弄好了再拿來請您過目。"
周海英不耐煩地擺擺手:"哎呀,老孫,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這些具體業務上的事兒,你定了就行!不用事事跟我彙報。你們要是連個要錢的報告都寫不好,那我可真得考慮換能寫得好的人來了。"
孫漢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複自然,連連點頭:"明白,明白,周局放心,我一定處理好。"他又轉向田嘉明,熱情地打了個招呼,"田書記,有些日子沒見了,您氣色看著真好!"寒暄兩句後,便知趣地退出了辦公室。
田嘉明看著孫漢離開的背影,心裡清楚。孫漢比他更早結識周海英,當初還是孫漢引薦自己進入周海英這個圈子的。時過境遷,如今兩人在周海英這裡的分量,似乎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孫漢那個城管局副局長,聽起來是副縣級,但和執掌一縣公安局實權的黨委書記相比,無論是權力、影響力還是未來的發展空間,都不可同日而語。孫漢那熱情笑容下的些許不自然,恐怕也正是源於此。
周海英等孫漢關上門,這才把腳從桌子上放下來,隨手扔給田嘉明一支"紅塔山",自己也點上一支,深吸了一口,朝著天花板吐出一串煙圈。
"媽的,這破辦公室,夏天像蒸籠,冬天像冰窖。"周海英抱怨了一句,隨即看向田嘉明,"說吧,老田,到底怎麼回事?我怎麼感覺丁洪濤老小子,有點故意找你茬的意思?"
田嘉明接過煙,但沒有點,隻是拿在手裡撚動著。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否認:"周局,不瞞您說,我和丁書記之間,恐怕是有些誤會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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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簡單地把兩次最主要的"過節"說了。一是防汛砂石料采購,丁洪濤暗示可以從專項資金裡"靈活"操作一下,被他以不符合財經紀律為由頂了回去;二就是在市裡決定可能要在馬關鄉泄洪的關鍵時刻,他帶著人硬是頂住了壓力,沒讓市水利局的人動鍬挖堤,這讓當時已經表態支持市裡方案的丁洪濤很是下不來台。
周海英聽著,嘴角撇了撇,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帶著幾分譏誚:"嗬!丁洪濤腦子沒進水吧?防汛材料的錢也敢動?他不知道於偉正年初斃的東洪的兩個王八蛋是怎麼死的?還有啊,他一個縣委書記,不想著怎麼保住自己的堤防,倒想著挖自己的堤?這他媽是什麼路數?搞不懂,真搞不懂這人的腦回路。"他搖著頭,語氣裡滿是不以為然。
調侃了幾句後,周海英臉色稍微正了正,身體前傾,壓低了點聲音:"嘉明,咱哥倆不說外話。你跟我撂句實話,涉案資金那方麵,你到底沾沒沾?有沒有按規矩來?"
田嘉猛吸了一口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周局,這話看怎麼說。什麼叫按規矩?以前沒嚴查的時候,各個單位有點自己的"活錢",差不多都是默許的。現在上麵緊起來了,翻舊賬...唉。"他歎了口氣,"錢,我一分沒往自己兜裡裝。都是為了局裡的事,集資房缺口太大,乾警們待遇也低,想著法兒給大家謀點福利,攤到每個人頭上,其實也沒多少。"
周海英聽完,用手指點了點田嘉明:"老田啊老田,讓我說你什麼好!你這就是政治上不成熟!當領導哪有你這麼乾的?規矩就是規矩!你就算是為了公家,違規了就是違規了。你要是真揣自己兜裡了,那倒簡單了,該怎麼處理怎麼處理,你也不冤枉。可你現在這...真出了事,你說哪個領導會替你開口說話?"
他彈了彈煙灰,話鋒一轉,帶著點分析的口吻:"丁洪濤這個人呐,我以前打交道不多。後來...嗯,算是有些合作吧,慢慢品出點味兒來。這人啊,腦子活,轉得快,最會看風向。我估摸著,他這次找你麻煩,未必全是因為那點舊怨。"
田嘉明心裡咯噔一下,若有所思地看著周海英。
周海英往後靠在椅背上,眯著眼睛,像是對田嘉明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這背後的關鍵啊,我看還是在市委於書記那兒。我聽說,於書記對你們這些從平安縣出來的乾部,有點想法啊。"
他掰著手指頭:"你看啊,張慶合市長眼看著到站了,下一步是退休著陸還是去省裡,難說。李學武部長,要交流到外地去當副書記,市公安局的李尚武,能力資曆都夠格進常委班子吧?可政法委書記的位置空那麼久,於書記就是不提他。還有你老田,按說早就該解決副縣級了,怎麼就卡著呢?"
田嘉明聽著,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周海英這些話,有些他隱約感覺到,有些則是第一次聽說。
周海英歎了口氣:"咱們東原啊,以前都說有"三座山":你們平安幫,我們這些大院子弟,還有齊永林手下的經貿係。現在看看,齊永林估計也要高升走了,經貿係群龍無首。我們這些大院子弟嘛,你看我,不就蹲在這城管局摸魚嘛!就剩你們平安幫,樹大招風啊。於書記新要站穩腳跟,打開局麵,有些動作...也不難理解。"
田嘉明忍不住辯解了一句:"周局,平安縣出來的乾部,還是給東原乾了實事的。"
周海英擺擺手:"乾事歸乾事,那是本分。但有時候啊...唉,算了,不說這個。總之啊,丁洪濤現在蹦得歡,那是因為他揣摩對了於書記的心思。他覺得收拾你,是立威,也是表忠心。"
他睜開眼,看著田嘉明:"所以啊,老田,這事兒的關鍵,不在於丁洪濤想怎麼著,而於書記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如果於書記隻是想敲打敲打你們,那這事就好辦。如果..."
周海英沒有說下去,但田嘉明已經明白了他的未儘之言。如果於偉正書記是想借此機會,徹底整頓甚至清除平安縣出來的乾部勢力,那他田嘉明就是撞在槍口上的典型,誰求情恐怕都沒用。
田嘉明隻覺得後背有些發涼。他原本以為隻是和丁洪濤的個人恩怨,最多涉及到縣裡的權力鬥爭,沒想到可能牽扯到市裡更高層的布局和考量。自己不知不覺間,竟然可能成了棋局上的一顆棋子,而且是一顆可能被舍棄的棋子。
"真沒想到...於書記手腕這麼..."田嘉明喃喃道,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
"高明?"周海英嗤笑一聲,"站的位置不同罷了。換你坐在那個位置上,可能也得這麼乾。這才多久?大半年吧?幾大勢力都悄沒聲兒地蔫下去了。現在啊,於書記是在著力培養他自己信得過的人。丁洪濤,就是他看上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