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製藥廠是全省骨乾型國有企業。在全省國有企業裡麵排名第二,僅次於省卷煙廠,辦公條件確實是比市委大院好上許多。
按照崔主任的安排,我和焦楊緊跟著她就上了電梯。電梯是雙開門,運行起來有些緩慢,發出輕微的嗡鳴聲。轎廂內壁是黃色的木質板材,擦拭得很乾淨。崔主任按下九樓的按鈕,安靜地站在一旁。
“沒想到這樓有九層,”我隨口說道,打破沉默,“從外麵看啊,以為就七八層。”
崔主任微笑著解釋:“李縣長,我們這辦公樓是新修的,底下還有一層,加起來一共是十層,九樓是廠領導辦公區。”
電梯穩穩停住,門打開,眼前是一條頗為悠長的走廊。走廊雖然長,但是並不顯得昏暗,走廊兩側是深色的木質門,牆上掛著些許的名人名言,張仲景、華佗、扁鵲和李時珍。上方安裝著兩列白色的細長燈管,散發出柔和但略顯清冷的光線,因為缺乏自然光的補充,儘管是白天,走廊裡依然燈火通明,走廊顯得格外安靜,甚至有些冷清。腳下的深紅色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腳步聲。
崔主任在前引路,我和焦楊跟在後麵。她能在這裡工作,顯然也是見過世麵的,但此刻她的姿態比在樓下時更顯得拘謹幾分,步伐也放緩了。
“李縣長,這一層全部是我們廠領導的辦公室。”崔主任低聲介紹道。
我環視了一下,走廊兩邊的辦公室不少,門牌顯示有黨委會議室、廠長會議室、機要室以及各位副職的辦公室。我略感驚訝地問道:“省製藥廠,這怕是有三四十間辦公室吧?怎麼這麼多領導?”
崔主任聞言笑了笑,語氣平和地解釋:“李縣長,我們廠領導班子其實是一正六副,再加上兩三位享受廠領導待遇的專家,滿打滿算也就十個人左右。這些房間不全是領導辦公室,還有配套的會議室、接待室、文印室和秘書室。”
“十個人,”我點點頭,“十個人用這麼多房間,這辦公室可是夠寬敞的。”我這話裡帶著一點貧困地區乾部對這種配置的本能感慨。
崔主任隻是笑了笑,沒有接這個話茬。她在一個雙開門的辦公室前停下腳步。門是厚重的朱紅色木門,比旁邊單開門的辦公室顯得氣派很多,門牌上隻有一個簡單的“909”號碼,沒有任何職務標識。
崔主任停下腳步,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襯衫的衣領和下擺,整個人的優美的曲線線條就立體了起來。
崔主任又輕輕攏了攏頭發。這個小動作透露出她麵對這扇門後的領導時,內心那份自然而然的敬畏,倒是也暗示著她並非能隨時輕易見到王蓉董事長的人物。
她抬手,在那厚重的朱紅色木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節奏清晰,然後便恭敬地側身立在門旁等待。片刻,門從裡麵打開一條縫,開門的正是先前見過的那位年輕女秘書。她看到崔主任和我們,點了點頭,隨即把門拉開一些。崔主任麵帶笑意說了句吳秘書。
吳秘書很快拉開門。
進門先是一個小廳,擺放著幾張米白色的皮質沙發,和樓下接待室的規格類似,但更顯私密。吳秘書聲音不高但清晰地說:“李縣長,王總正在裡麵接一個重要的電話,請您先在這裡稍坐片刻。”說著,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和焦楊交換了一個眼神,心裡都明白,這“重要的電話”無論是真是假,都是必要的程序和姿態。我們依言在沙發上坐下。這間小接待室極其整潔,幾乎可以說是一塵不染,除了沙發茶幾,就是牆角的兩盆綠植,叫不出名字,但長得鬱鬱蔥蔥。茶幾上沒有任何多餘的物品。
女秘書很快用托盤端來兩杯茶。茶杯是白瓷的,茶葉根根直立,湯色清亮,一看就是好茶。她輕輕放下茶杯,說了聲“請用茶”,便退回到左側的一扇門內,那想必是秘書室或直接連通著王總的辦公室。
崔主任見我們已安頓好,便笑著對我們點了點頭,然後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並從外麵把門輕輕帶上了。
門一關,房間裡就剩下我和焦楊。焦楊身體微微前傾,捂著胃部,壓低聲音對我說:“縣長,這不會又等吧?”
我說道:“等一等嘛,來都來了!”
焦楊湊在我的耳邊,呼吸出的空氣都帶著熱氣,我往椅背上退了退。焦楊道:“你餓沒有?”
我確實是有些餓了,隻是總不能在王總的辦公室要吃的,我就說道:“還好吧”!
“我這肚子都快餓得咕咕叫了,不信你聽!”
“我不聽,我知道!”
“從早上到現在,顆粒未進,鐵打的人也扛不住”。
我抬腕看了看手表,指針已經指向四點。我朝她擺擺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也壓低聲音回道:“既來之,則安之嘛。能進到這間屋子,就算成功了一小步。淡定些。”我拿起精致的白瓷茶杯,吹了吹熱氣,喝了一口,“先喝點熱茶,頂一頂。等這邊事情差不多了,我請大家好好吃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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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楊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帶著點玩笑的口氣說:“縣長,您請客?您兜裡那點工資津貼,夠我們幾個敞開了吃嗎?可彆到時候讓韓主任偷偷去結賬啊。”
我知道焦楊在我麵前很是放鬆,也是用玩笑緩解緊張和饑餓,也笑了笑:“洪濤書記在我來之前特意批了的,縣委是全力支持我們這次出來爭取項目的。放心,回去找書記報賬。”
我們又低聲交談了幾句,大約過了十分鐘左右,右側那扇厚重的實木門打開了。王蓉從裡麵走了出來。我和焦楊立刻站起身。
“李縣長,小焦書記是吧?實在不好意思,久等了。”王蓉開口說道,語氣溫和但自帶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場,“省廳剛來了個緊急電話,協調一批藥品的調配,耽擱了一會兒。”她這話說得自然,既解釋了延遲,也提醒了我們她所掌控的資源的重要性以及她日常接觸的層麵。
我立刻笑著回應:“王總您太客氣了,您管理這麼大一個企業,日理萬機,能抽出時間見我們,我們已經非常感激了。我們這次來,就是想著怎麼能配合好省製藥廠的發展規劃,看看有沒有機會能為提升全省的藥品產能貢獻一點我們東洪的力量。”
王蓉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伸手示意了一下裡麵的辦公室:“哪裡話,支持地方發展也是我們國企的責任。來,裡麵請吧,我們簡單聊聊。”
我和焦楊跟著王蓉走進她的辦公室。雖然有心理準備,但王蓉的辦公室還是頗為震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台尺寸不小的彩色電視機,懸掛在側麵的牆上,在那個年代顯得格外醒目。辦公室非常寬敞,鋪著厚地毯,靠窗是一張寬大的辦公桌,桌上文件擺放整齊,一白一紅兩部電話,兩側垂立著黨旗和國旗。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個陽台,視野開闊,可以俯瞰大片廠區和更遠處連綿的青山。
王蓉引著我們到靠窗的一組沙發旁坐下。吳秘書也跟著進來,悄無聲息地給我們換上了新沏的茶。她拿出一個筆記本,準備在一旁記錄。
王蓉對她擺了擺手,語氣隨意但不容置疑:“小吳,今天就是和李縣長初次見麵,隨便聊聊,不用記了。”
女秘書小吳立刻合上筆記本,點頭應了一聲“好的,王總”,然後退到一旁稍遠的地方垂手侍立。
王蓉這才轉向我,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李縣長,你們是……東原市哪個縣來著?”
我趕緊回答:“王總,我們是東原市東洪縣。”
“哦,東洪縣。”王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很自然地把話題引開,“聽說你們市的齊永林同誌,馬上要到省經貿總公司去上任了?”
齊永林的文件已經到了東原,市裡已經轉了下來。我馬上道:“是的,王總。省裡的文件已經下發到市裡了,我們也學習了。”我謹慎地回答,心裡知道兩人是黨校同學。
王蓉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語氣也顯得親切了些:“永林同誌啊,和我是省委黨校廳級乾部培訓班的同學。那時候他是班長,我是宣傳委員,一起學習討論了小半年。算起來,都是七八年前的事嘍。他的結業論文寫得相當好,選題很有前瞻性,探討的是在計劃經濟的框架內如何探索市場調節的路徑,當時還引起了省委主要領導的關注和好評。”
我適時地接話:“齊市長思路開闊,敢於創新,他的離開確實是我們東原的一大損失。”
王蓉頗為認同地頷首:“但對省經貿公司啊有好處,這樣懂經濟、有闖勁的乾部,應該到更能發揮作用的崗位上去。”她話鋒輕輕一轉,看似隨意卻切中了要害,“李縣長,俞處長跟我通了電話,說了你們縣的想法。關於省裡規劃我們在東原設生產基地的事,不瞞你說,從企業自身運營的角度看,我們是有顧慮的。分散設廠,管理半徑拉長,成本會增加,質量控製難度也大。省裡要求我們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布一個點,更多的是從全省區域平衡發展的戰略高度考慮。我們作為省屬企業,肯定要服從大局,但這個點具體落在哪個縣,我們還是要充分考慮當地的基礎條件、配套能力和長遠發展潛力,要確保投資效益,要對國有資產負責。”她說話條理清晰,語氣平和,但每一句都點在了關鍵上,既表達了難處,也暗示了決策的考量標準,更表明了最終拍板權在她們廠裡。
我身體微微前傾,認真地傾聽,等她說完,才接口道:“王總,您說得非常在理。省製藥廠是全省的利稅大戶,金字招牌啊,每一步發展都關係到全省的大局。我們東洪縣雖然基礎薄弱,是貧困縣,但我們的優勢在於有充足的人力資源,土地成本低,民風淳樸,更重要的是,我們縣委縣政府班子發展經濟的決心很大,服務企業的意識很強。我們已經規劃了工業開發區,可以在土地、政策等方麵提供最大的優惠和便利。我們迫切希望能加入到省製藥廠的發展藍圖裡,不僅僅是承接一個生產基地,更希望能成為省製藥廠未來發展的重要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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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蓉靜靜地聽著,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不時端起茶杯抿一口,並不急於插話。我清楚,談判的時候,最怕遇到這種沉默的領導,這種沉默的傾聽,反而給人一種更大的壓力,因為她顯然在仔細掂量你話語中的每一個信息點。
等我稍作停頓,她才緩緩開口:“李縣長啊,你談的這些情況,其他幾個縣也在談。勞動力、土地、政策優惠,這些固然重要,但對於我們製藥企業來說,可能還不是最核心的考量因素。電力供應穩不穩定?水質能不能達到醫藥用水的標準?周邊環境能否保證藥品生產所需的潔淨度?交通運輸是否便利以降低物流成本?這些才是我們技術部門和基建處更關注的問題。而且,這個項目省裡有規劃,市裡麵也有整體的統籌考慮。我之前了解到,市裡更傾向於將項目放在配套基礎更好的曹河縣,或者這次受災需要重點扶持的平安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