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投集團現在是人心惶惶。剛剛市委副書記周寧海下來調研,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已經砍掉了五個片區分公司。
這消息像一陣涼風,吹散了八月的暑熱,卻也給集團上下近兩千號人的心裡蒙上了一層霜。原本熱熱鬨鬨、頗有規模的集團,仿佛一下子被抽掉了好幾根筋骨。
按照東投集團前任掌門人、也是前任市長齊永林當初製定的宏偉藍圖,隨著企業不斷發展和體量擴張,最終要在全市九縣二區都設立十一家片區分公司,實現全域覆蓋。齊永林這個設想,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背後藏著三層心思。
這第一層,擺在明麵上,是為了增強集團的影響力和管理效能。分公司設到縣裡,等於把集團的觸角伸到了東原的每一個角落,既能更直接地參與當地建設,也能更有效地掌控地方業務,形成“集團片區縣區”三級管理網絡,聽起來氣勢十足。
第二層,則更深一些。齊永林是想讓東投集團開枝散葉,深度參與到每個縣的發展進程中去。他盤算著,讓各個片區分公司成為當地經濟發展的支柱力量,那麼,縣裡的大項目、重點工程,自然就繞不開東投集團。在齊永林看來,尤其是在東原這樣的內陸貧困地區,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經濟建設的主力軍還得是國有企業。城市建設、重大項目,離不開國企扛鼎。政府的職能會逐漸轉向管理和服務,很多政府不便直接出麵或者操作的事情,都會交給像東投這樣的國企來承辦。這既是責任,更是機遇,意味著巨大的資源和權力。
第三層嘛,就帶了些不便明言的私心了。多設一個片區分公司,就意味著多出一整套領導班子和乾部職數,總經理、副總經理、科室負責人……這一連串的職位,能解決多少人的級彆和待遇問題?集團一千七百多號職工,誰不想有個盼頭?有了這些位置,就能更好地安撫人心,凝聚隊伍。對於齊永林這位前任市長、東投集團曾經說一不二的一把手而言,他需要的是那種一言九鼎、如臂使指的絕對控製力。一個龐大而聽他指揮的國企體係,無疑能極大地增強他的話語權和行動力。
然而,這種“獨立王國”的傾向,正是現任市委書記於偉正無法容忍的。於偉正是組工乾部出身,對黨委織的權威和集中統一領導看得極重。他敏銳地察覺到,東投集團在齊永林的經營下,已經有些尾大不掉,市委、市政府的聲音在那裡變得微弱,集團大小事務幾乎都是齊永林一人拍板。市政府每年拿出近五個億的真金白銀支持東投集團參與城市建設和市場運作,但在最關鍵的人事安排上,卻常常插不進手。想調整一個副總,如果齊永林不同意,那就根本推行不下去。這種“出錢不掌權”的局麵,讓於偉正心裡積攢了不小的怨氣。
也正是基於這種考量,於偉正才會果斷出手,強行免去了齊永林集團黨委書記的職務,將原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後來在平安縣擔任過縣委副書記的賈彬,安排到東投集團出任黨委書記,而齊永林隻保留了董事長和總經理的職務。這一招“釜底抽薪”,目的就是加強黨對國有企業的領導,打破齊永林“一言堂”的局麵。不久之後,齊永林自行離開,去了省經貿委下屬的公司,東投集團則進入了賈彬和胡曉雲“兩駕馬車”並行的過渡期。
羅明義回到自己位於三樓的副總經理辦公室,關上門,隔絕了走廊裡隱隱傳來的議論聲。他走到窗前,看著樓下院子裡停放的幾輛桑塔納轎車和北京吉普,心裡盤算著周寧海這次調研的真正意圖。他走到辦公桌後坐下,隨手打開了桌上的收音機。一陣略帶雜音的流行歌曲飄了出來,是時下正火的《渴望》主題曲。羅明義是集團分管財務的副總,手握財政大權,在東投集團是個實權人物,消息也靈通。
他的目光落在桌子上放著的一份文件上,是市政府剛下發下來的《關於征求東投集團接收市棉紡廠意見的通知》。羅明義拿起來,慢悠悠地翻看了兩頁,嘴角不由得撇了撇,露出一絲略帶嘲諷的哼笑,心裡暗道:“棉紡廠這個爛攤子,折騰了這麼久,最終還是想甩給我們東投集團來背。”
這種“國企管國企”的模式,在於偉正來了之後,也算是個新創舉。棉紡廠是個老牌國營廠,曆史悠久,但近年來經營困難,虧損嚴重,早已資不抵債,成了市財政的一個大包袱。最棘手的是,廠子裡有三千多名在職和退休工人,隊伍龐大,情況複雜。要想搞股份製改革或者破產重組,牽扯利益太多,眾口難調,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群體性事件。
為了在企業和政府之間增加一個緩衝帶,市委、市政府就想出了這個辦法:將棉紡廠的管理運營權,從直接主管的市計劃委員會,劃轉到東投集團名下,由東投集團這個“大兒子”來代管棉紡廠這個“小兒子”。美其名曰“整合資源,優勢互補”,實際上就是想讓東投集團來消化這個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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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明義放下文件,心裡跟明鏡似的。接收容易,但接收之後呢?三千多張要吃飯的嘴,沉重的曆史債務,老舊的設備,還有那些錯綜複雜的人事關係……哪一樣都不是省油的燈。他拿起桌上的電話,熟練地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響了幾聲後被接起,傳來一個帶著笑意的女聲:“喂,哪位呀?”
“我,羅明義。”羅明義的聲音裡帶著一種熟稔的親昵,“小陳啊,在忙什麼呢?”
電話那頭是富麗公司的老板陳麗甄。陳麗甄年紀不大,三十五六歲,但經曆卻不簡單。她最早是醫院護士出身,後來貼上了羅明義,憑借過人的手腕和某些關係的支持,逐漸組織起了東原最早一批有一定規模的娛樂場所,成了卡拉ok、舞廳行業的幕後人物之一。
她和羅明義的關係匪淺,可以追溯到羅明義在財政局當局長的時候。當時陳麗甄還是個四處找錢的小護士,羅明義給了她不少關照,兩人久而久之就發展成了情人關係。陳麗甄能從一個普通的護士發展到今天擁有多家娛樂場所,背後離不開羅明義的暗中支持和牽線搭橋。
“哎呀,羅局,是您啊!”陳麗甄的聲音立刻熱情了幾分,“沒忙什麼,剛看了看賬本。您有什麼指示?”
“指示談不上,”羅明義笑了笑,問道,“你那邊和東洪縣對接得怎麼樣了?卡拉ok場地的事情有眉目了嗎?”
陳麗甄說道:“對接倒是挺順利的,縣裡招商的同誌態度很好。就是……”她頓了頓,語氣有些為難,“就是城關鎮的黨委書記向建民,這個人有點不好說話。他是以前鐘毅書記的秘書,還是現在市裡李尚武局長的女婿,背景硬,很多工作我們不太好做。這人比較堅持原則,我上次托人給他送了點東西,他都沒要。”
羅明義聽了,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不要是正常的嘛。像他這樣有背景、又想走仕途的年輕乾部,自然愛惜羽毛,不會輕易沾這些。但是啊,”他話鋒一轉,帶著幾分看透世事的調侃,“他還沒看明白,這仕途上的事,風水輪流轉,今天不知明天事,哪有真金白銀來得實在可靠?算了,他不要就不要吧,反正有東洪縣委書記丁洪濤在那邊照應著,大局上應該出不了什麼岔子。”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陳麗甄附和道,“有丁書記打招呼,下麵的人總得給幾分麵子。”
“那就好。”羅明義說道,“等我一會兒再給丁洪濤打個電話,敲定一下細節。晚上我約了他,你也安排一下,找兩個手法好的,年輕點的,組織一次活動。”
陳麗甄在電話那頭似乎撇了撇嘴:“哎呀,又叫他?你不是說了嘛,東投集團一把手的位置,估計輪不到他。這個賈彬啊,又想享受按摩,還總跟我們的妹妹說什麼要注意影響、要正規,真是有點又當又立的感覺。”
羅明義一笑說道:“小陳啊,這你就不懂了。搞政工工作的乾部,很多都是這樣,表麵上一本正經,該享受的一點也不少啊。就是他娘的‘又當又立’,這啊也是他們的生存之道嘛。你啊,還是太天真。這人嘛,說到底也是動物,動物的本性逃不開吃喝和那點事。隻要抓住了這點,哪個領導攻克不下來?隻是時間長短、方法是否得當的問題。不要著急,慢慢來。丁洪濤那個家夥,我看再下一番功夫,也就差不多了。”
陳麗甄對羅明義的話向來是比較信服的,畢竟她能從一個底層摸爬滾打到今天,很大程度上就是靠著羅明義教的這套和領導乾部打交道的“學問”。
羅明義還沒掛斷電話,就聽到了敲門聲。他對著話筒快速說道:“我這邊來人了,先這樣,按計劃準備。”然後提高了聲音:“請進!”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綜合部部長兼辦公室主任宋清仁拿著一摞材料走了進來。宋清仁四十不到,戴著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
作為東投集團原一把手齊永林的貼身秘書,文字功底好,辦事穩妥,最重要的是確實帶隊齊永林忠心耿耿。
齊永林因為一些經濟問題受到調查並最終調離後,宋清仁的仕途也受到了牽連,雖然保住了職位,也進了集團黨委,但副縣級的待遇問題一直沒能解決,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羅總,沒打擾您吧?”宋清仁臉上堆著笑,小心翼翼地問道。
“是清仁啊,沒事,坐。”羅明義指了指對麵的椅子,隨手關掉了收音機,“怎麼,有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