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馬叔在洗衣粉廠轉了幾圈之後,正站在廠區東頭那片新平整出來的空地上閒聊,遠處傳來生產車間機器單調的轟鳴聲。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皇冠轎車卷著塵土,徑直開到了洗衣粉廠的大門口,“吱呀”一聲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利索地跳下車,腳步匆匆地朝我和馬叔這邊趕了過來。來人是畢瑞豪,全縣最大的民營企業家,坤豪公司的老板。
畢瑞豪身材高大,今天穿了件灰色的夾克衫,臉上帶著笑,但眉眼間能看出些許疲憊。他幾步走到我們跟前,未語先笑,聲音洪亮:“縣長!哎呀,我可算找到您了!我這有一個多月沒見著您了吧?”
我轉過身,迎上兩步,也笑著伸出手去:“畢總啊,你這話說的,我倒要問問你才對。我這一個多月,可是沒少往你們廠子的工地上跑,回回都撲空,你這位大老板,神龍見首不見尾啊。”
畢瑞豪雙手握住我的手,用力搖了搖,歎了口氣:“哎呀,李縣長,您可彆提了。家裡頭……唉,出了點瑣事,纏手得很,剛處理出個頭緒,這才得空趕緊回來。耽誤了廠裡的事,也讓縣長您惦記了。”
他雖然沒明說,但我心裡已經猜到七八分。看來他和東投集團的胡曉雲,這婚是徹底離利索了。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是這種牽扯到兩家知名企業的老板離婚,裡頭的糾葛恐怕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的。我點點頭,表示理解,沒再往下細問,轉而說道:“家裡事處理妥帖了就好。眼下啊,還是得以廠子為重。你這一期項目,可是咱們縣裡掛了號的。”
畢瑞豪立刻接話:“李縣長,您放心,項目一點沒耽誤,工人都是三班倒著乾。緊趕慢趕,一期項目國慶節後肯定能正式投產!我們琢磨著,到時候搞個投產儀式,熱熱鬨鬨一下。您看,您能不能撥冗來給我們剪個彩,鼓鼓勁?”
我馬上應承下來:“這是大好事啊!坤豪公司是咱們縣的龍頭,放在整個東原市,那也是排得上號的。能參加你們的投產儀式,見證咱們縣自己的複合肥生產線落成,這是具有曆史意義的一刻,我必須到場祝賀!”
我說著,側身把站在旁邊的馬叔讓了出來,“哦,對了,畢總,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馬廠長,榮華洗衣粉廠的當家人。你們兩家廠子緊挨著,算是鄰居啊!”
畢瑞豪立刻轉向馬叔,身體微微前傾,臉上堆滿了恭敬的笑容,連連點頭:“認識,認識!馬廠長,老主任!我哪能不認識啊!不瞞李縣長說,我和馬廠長投緣,晚上得空的時候,常湊在一起喝兩盅,聽馬廠長聊聊平安縣裡過去的事,受益匪淺啊!”
馬叔背著手,臉上帶著長輩看有為後輩的那種溫和笑意,抬手指了指畢瑞豪,對我說道:“朝陽啊,瑞豪這個同誌,彆看年輕,腦子裡有東西,搞企業很有一套思路。我有時候聽他聊聊市場上的新想法,都覺得開眼界,跟著長見識哩。”
畢瑞豪趕緊雙手合十,衝著馬叔擺了擺:“馬廠長,您老可千萬彆這麼說,我這點道行,在您麵前就是小兒科。您才是真正把企業摸透的老前輩,我這廠子裡好多管理上的章程,還是偷師學您當年的辦法呢。咱們這鄰居做得值,相互學習,相互促進。”
我知道他們這是客氣話,但也說明馬叔雖然退了,餘威還在,畢瑞豪這樣的民營老板對他也是尊重的。這種老同誌的經驗和人脈,有時候就是我們年輕乾部開展工作最好的潤滑劑。
氣氛融洽,畢瑞豪趁熱打鐵,又對我說:“縣長,還有個具體事,想請縣裡支持一下。您看,這過了十月份,冬小麥的播種季就到了。我們一期生產出來的化肥,可不是過去那種簡單的摻混肥,是正兒八經的複合肥料,氮磷鉀含量加起來在45個以上,達到國內先進水平了。產品一下線,縣農業局那邊,能不能幫著我們推廣推廣?畢竟是我們本土的產品,知根知底。”
我沉吟了一下,說道:“推廣本土優質產品,縣裡義不容辭。不過,畢總啊,你也知道,之前的農資供應體係出了農資總公司那檔子事,現在還沒完全理順。縣裡之前的貨源大多是從市農資公司走的,現在他們也缺穩定的渠道。這樣吧,你們一期產能有多大?能在冬小麥施肥前生產出多少噸?我可以去市農業局,找黃修國局長對接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你們的產品,納入市農資公司的供應體係,不光在咱們縣,還可以向全市推廣。當然,前提是你們的產品質量必須過硬,手續齊全。”
畢瑞豪一聽這話,眼睛頓時亮了,像是看到了真金白銀,一把抓住我的手,重重地又握了兩下,語氣帶著激動:“縣長,有您這句話,我心裡就踏實了!產能您放心,隻要銷路能打開,我們機器全力開動,保證不耽誤農時!要是真能走通市裡的渠道,我估計今年第四季度,公司就能實現盈利!等到年底,一定給縣裡繳上一筆像樣的稅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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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繳稅”兩個字,我心頭也是一動。東洪縣底子薄,財政一直緊巴巴的,最大的盼頭就是這些新興的企業能早日產生效益,充實縣裡的錢袋子。我點點頭:“好啊,能給縣財政做貢獻,就是最大的支持。那這樣,擇日不如撞日,明天,明天上午我正好要去市裡彙報工作,去趟市農業局,見見黃局長。”
我轉身,對跟在身後的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韓俊吩咐道:“韓主任,你馬上聯係一下農業局的馮國斌局長,問問他們申請建設農產品冷庫的報告,打到哪兒了?送到縣政府辦公室沒有?”
韓俊略一思索,立刻回答:“縣長,報告送過來了,按照程序,需要等下次縣政府常務會議審議通過後,才能正式報到市政府那邊。”
我在心裡快速盤算了一下時間。縣裡的常務會議不是天天開,而申請資金這種事,最講究時效性,拖不得。我說:“爭取資金和項目,最怕夜長夢多。這樣吧,韓主任,你通知馮局長,今天下午就把報告的相關數據和論證材料再核實一遍,準備充分。我下午先給市政府辦公室打個電話預約一下。爭取明天一早,我帶著報告直接去市政府彙報……。”
安排完這邊,我又看向畢瑞豪:“畢總,去農業局對接,光靠嘴說不行,得有一套過硬的資料。你們的產品,有樣品嗎?有縣裡工商、質檢部門出具的合格證明嗎?要想納入供銷或者農資係統,這些手續是敲門磚,缺一不可啊。”
畢瑞豪搓了搓手,說道:“樣品有,合格證也有。不過……不瞞縣長,前兩年我們廠子經營方向沒定下來,自有銷售渠道基本癱瘓了,這兩年主要精力都放在轉型和生產上,渠道這塊確實沒維護。所以這些手續,雖然都有,但都是針對我們過去小打小鬨的,不知道符合不符合市裡大係統的要求。”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馬叔,這時背著手,慢悠悠地插了一句:“朝陽,我印象中,東投集團旗下是不是也有農資銷售的牌照?他們的網絡鋪得挺開嘛。”
馬叔這話一出口,畢瑞豪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嘴角不自然地抽動了兩下。東投集團的總經理不是彆人,正是他剛剛離婚的前妻胡曉雲。
畢瑞豪連忙擺手,語氣帶著幾分尷尬:“哎呦我的馬廠長,我跟東投集團,跟胡曉雲……這剛鬨完彆扭,官司才了結。這時候去找他們,不行不行!”
說到這裡,他像是要強調自己的損失,伸出一隻大手,在空中翻轉了一下,壓低了聲音:“這回,可是足足賠出去這個數!五十萬呐!李縣長,您說,我這廠子還在靠貸款過日子,拿出五十萬,我這心都在滴血!”
我確實有些詫異,五十萬在九十年代初,對於任何一個企業都不是小數目,更何況坤豪公司還在擴張期。畢瑞豪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馬上解釋道:“哦,是分十年付清,算是孩子的撫養費。這錢……唉,說起來,我這邊資金是更緊張了。”他話裡有話地看向我。
我立刻打住了這個話題:“畢總啊,你們企業家的家事,隻要不影響到企業的正常經營和發展,縣委、縣政府原則上不乾預。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往前看,把企業搞好才是正理。”
又聊了幾句廠裡的具體事宜,畢瑞豪便告辭先回公司準備材料去了。我揮彆馬叔也離開洗衣粉廠,回到了縣政府。
坐在辦公室喝了口茶,定定神,拿起電話撥給了曉陽。曉陽現在代行市政府秘書長職責,是溝通上下消息最靈通的人。
電話接通後,我先把東洪縣申請冷庫建設補貼資金的事情說了一遍,請曉陽幫忙留意一下市裡的動向和主要領導的意見。
曉陽在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說道:“朝陽,這事現在還真有點不好辦。”
我問:“怎麼了?是程序上有變化?”
曉陽解釋道:“程序沒變,關鍵是分管領導變了。以前農業這一塊是瑞鳳市長親自抓,你也知道,咱們東原是農業大市,所以由常務副市長分管農業。現在瑞鳳市長已經是代市長了,全麵主持政府工作,農業這塊具體工作,就移交給了其他副市長。”
我馬上問:“那現在市裡是哪位副市長分管農業?”
“是侯成功副市長。”曉陽答道。
一聽是侯成功副市長,我心裡咯噔一下。市政府的幾位副市長裡,藏登峰副市長、李尚武副市長,紅旗副市長,都跟我有交情,工作上溝通起來比較順暢。唯獨這位侯成功副市長,跟我的關係一直是不冷不熱,保持著嚴格的工作距離。
特彆是之前,關於孫向東生二胎的事情,作為當時分管計生工作的副市長,侯成功一點口風都沒鬆,最後還是於偉正私下點撥我,說這種擦邊球的事,沒法按程序彙報,彙報了領導就隻能按原則辦。從那以後,我跟侯成功在工作上的接觸就更謹慎了。
我對著電話說:“侯市長就侯市長吧,工作該彙報還得彙報。我們縣裡申請這個項目,理由還是很充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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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陽提醒我:“朝陽啊,侯市長的脾氣……比較講原則,為人也嚴謹。在他這裡,想靠拉關係、走後門基本是行不通的。你們縣裡這次申清補貼,論證材料一定要做得紮實,充分性和必要性要講清楚、講透徹。”
我說:“這個我們明白,縣政府是正式行文向市政府彙報的,材料都準備得很詳細。”
曉陽說:“嗯,現在沒有秘書長,程序上我可以先簽個意見轉給侯市長。但關鍵還得靠你們自己去彙報,我的簽字最多就是個引薦。侯市長那個人,認死理,他要是覺得項目不行,誰說情估計都難。”
我又問:“曉陽,依你看,侯市長就沒什麼……比較側重的方麵?或者說,在什麼事情上容易通融一點?”我還是想找找突破口。
曉陽在電話裡笑了:“哎呀,侯市長的脾氣,於書記的麵子都不給,你老老實實把你們的困難、你們的規劃跟侯市長彙報清楚。如果理由確實過硬,侯市長也不是不通人情。但如果他那裡就覺得不行,我勸你就要做好心理準備,這筆資金可能就得放棄了。侯市長一旦定了主意,除非有極其特殊的情況,否則就算是書記市長打招呼,他可能都會頂著。”
我有些不甘心:“那……要不我們不走市政府這條線了?讓市農業局直接把這筆補貼撥給我們縣?反正資金最終也是從他們那裡下撥。”
曉陽馬上否定:“我看黃修國局長沒那個膽子。這麼大一筆專項補助資金,是從省農業廳配套下來的,黃局長資曆還淺,要是沒有分管副市長的明確意見,他敢直接把錢批給你們東洪縣?萬一哪天侯市長問起來,他根本沒法交代。資金審批權,是任何一個領導最核心的權力,黃修國絕不會越這個雷池半步。”
我握著話筒,心裡暗自琢磨。曉陽說得在理,東洪縣有困難,其他縣同樣有困難,大家都盯著這筆錢。關鍵在於,誰的彙報更能打動侯成功,誰的方案更紮實可行。隻要我們的理由足夠充分,準備足夠認真,機會還是有的。
想到這裡,我對曉陽說:“好吧,我明白了。那明天上午,侯市長在辦公室嗎?我直接去找他彙報。”
曉陽那裡有領導的日程安排表,查了一下,說:“明天上午侯市長應該在辦公室。11點鐘的時候,瑞鳳市長要召集各位副市長開個國慶節前的維穩工作會,侯市長要參加。你最好在10點前能跟他談完。”
我說:“行,那我今天下午就先給侯市長打個電話預約一下。”
放下曉陽的電話,我靜了靜心,拿起紅色話機,撥通了侯成功副市長的辦公室號碼。電話響了三四聲後,那邊接了起來,傳來一個沉穩、語速不快但吐字清晰的男聲:“喂,我是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