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連群的檢討報告,不到五分鐘就念完了,言簡意賅,就是把情況說了一下,然後把責任一個人扛了下來。
蘇清舟原本是想例行公事的評價幾句,但是奈何呂連群的發言和主席台會議桌上的發言根本不一樣,話裡話外,都已經是在暗暗諷刺縣委書記丁洪濤了。
蘇清舟說道:“連群同誌啊,還是著重找了自己的問題,這一點啊,值得,值得肯定,下麵進入第三項議程,交流發言……”
我雖然沒有看丁洪濤,但是我旁邊的曹偉兵在自己的材料上寫下了兩行字,然後輕輕點了點自己的材料,我用餘光看了過去,隻看到上麵寫了一行小字“你請老呂吃了羊蛋了啊,這麼硬氣…”
我不動聲色的在材料上寫下“滾蛋”。
曹偉兵寫下:“好嘞,我去門口抽支煙,你去不去。”
我在滾蛋下麵劃了一道橫線,點了點。
曹偉兵故作咳嗽,捂著嘴,從我兜裡掏出煙,咳嗽著出了門。
呂連群發完言之後,縣財政局局長王琪、縣公安局局長田嘉明、縣工商局、縣稅務局等幾個與群眾利益密切相關的局辦一把手,也依次上台做了表態發言。大家都異口同聲,表示堅決擁護市裡決定,堅決不再搞任何形式的亂攤派、亂罰款、亂收費。
幾個單位做完表態發言之後,常務副縣長曹偉兵已經抽煙回來,他又咳嗽兩聲,又組織大家重新學習了中央和省裡關於製止“三亂”的有關文件精神,並就縣裡下一步如何貫徹落實提出了幾條初步意見。
一般到了這個環節之後,就是主要領導講話了。縣紀委書記蘇清舟按照議程,看了我一眼,用目光詢問我是否講話,我微微搖了搖頭。蘇清舟會意,便直接說道:“同誌們,現在進行大會的最後一項議程,請縣委書記丁洪濤同誌作重要指示!”
縣委書記丁洪濤並沒有著急發言。而是拿起茶杯,緩緩喝了一口水,然後將目光緩緩掃過全場,在幾個重點部門的負責人臉上略有停留。會場裡靜得能聽到呼吸聲。然後,他才緩緩開口,語調沉穩,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威嚴。
“同誌們啊,”他說道,“剛剛啊,幾個同誌都進行了很好的發言啊。絕大多數的意見,我都讚同。”
我聽著絕大多數的意見讚同,那就說明一小部分意見是不讚同的。
他直接點到了呂連群:“剛才啊連群同誌有個發言。我認為啊,其中有一點,不夠準確。”他停頓了一下,讓大家消化這句話。什麼是“不夠準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
“什麼不夠準確呀?”丁洪濤自問自答,“那就是,搞環境衛生運動,愛國衛生運動,依靠群眾,這一點啊,是沒有錯的!出發點是好的,是為了改變我縣縣城的麵貌。錯就錯在,方式方法上,錯在讓群眾繳款,搞攤派上。這是執行層麵出了偏差。”
他提高了一點聲調:“大家要明白啊,今天會議的目的啊!不是為了反對搞愛國衛生運動!不是為了反對美化縣城!而是為了反對搞亂攤派、亂罰款、亂收費!啊,今天啊隻有一個會議主題,大家一定要明確,不能混淆。”
他繼續說道,“關於退費的問題,全縣據統計,截至昨天的結果是,一共收了210萬元的費用。這210萬費用啊,”他加重了語氣,“要一分不差地,要退到群眾手裡麵。這是群眾的錢,從哪裡來的,就要回哪裡去!啊?這也是今天開會主要要解決的問題。”
聽到這裡,我心裡稍微放鬆了一點,他總算明確表態要退了。但是,他接下來的話,又讓我的心提了起來。
“這筆錢什麼時候退啊?”丁洪濤環視會場,“我建議,現在不能急退。啊,這筆錢啊,按照朝陽縣長的提議,要先交到縣財政的專門賬戶上,由各單位梳理清楚賬目,誰捐的,捐了多少,一筆一筆都要核對清楚。賬目清楚之後,再到縣財政領取,然後啊,再把錢一筆一筆地原路退回。這件事啊,咱們不急。今天理清楚,今天就退;明天理清楚,明天就退。理不清楚的,那就等到理清楚再退。三天五天不要緊,十天半個月,甚至,”他拖長了音調,“三五個月啊,也是允許的。目的啊,就是要把這筆錢,原原本本,一分不少地推到群眾手裡。但是!”
他重重地說了個“但是”,臉色也沉了下來:“我把醜話說在前頭,誰要是給我搞糊塗賬,陰陽賬本,趁機渾水摸魚。那縣委、縣政府是絕對要拿他是問的!縣委、縣政府整治‘三亂’的決心是很大的!這一點,不容置疑!”
這場會議的氛圍非常尷尬。整個會場裡,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主席台上的幾位縣委領導,神態各異,表情複雜。大家都搞不清楚,丁洪濤這番話的真實意圖到底是什麼?這錢到底是真心要退,還是以“核對賬目”為名,行拖延之實?而且,他把“按照朝陽縣長的提議”這話點出來,是什麼意思?是想表明退錢是縣政府的意見,他縣委是支持的?還是想暗示如果退錢過程中出了問題,責任在縣政府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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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複雜的局麵,越是要保持戰略上的定力。我麵帶平靜地聽著,沒有任何表情。時機未到,隻有靜靜地關注著事態的發展。現在跳出來質疑他“拖延”的意圖,反而會顯得我急躁,不顧“程序”,不如等他的“程序”走不下去,或者市裡再來過問時,再順勢推動。時間不會說話,但卻回答了所有的問題。
散會之後,我並未在縣政府停留,就直接回了市委家屬院,這個時候,不是要置身事外,而是不要想著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問題是解決不完的,隻有時間能解決問題。
時間到了10月6日。我拿著縣政府辦主任韓俊連夜整理好的關於化工產業發展思路的材料,正在文件上做著最後的修改。
韓俊帶隊的政研室確實非常有功底,政治理論水平高,實踐經驗也豐富,撰寫的這份《關於東洪縣做大做強化工產業的若乾思考》彙報稿,很有前瞻性。
轉型沒有好高騖遠,而是做了一個十年的規劃,93年—95年為基礎布局期。完成轉型頂層設計,啟動現有裝置優化改造,發展“油轉特”項目,夯實化工基礎。研發投入占比提升至3。96—98年是重點突破期。核心的“煉化一體化”項目建成投產,形成c2乙烯)、c3丙烯)、芳烴產業鏈雛形。到了99年至新世紀的2002年,全麵成型期。建成完整的的高附加值材料產品。
我心裡暗自感慨,2002年全麵建成,現在的很多文件都已經提到了跨世紀這個詞語,到了新世紀真的能建成嗎?我沒有概念,但是我對新世紀這三個字充滿憧憬。
我說道:“韓主任,誰主筆?”
韓俊說道:“伯君主筆。”
我看向了文件最後一頁,有兩個拚音字母,寫著“bj”。
在起草的文件後麵留名字,這也是韓俊學來的辦法,bj就是伯君的字母。
我點了點頭,繼續認真的看了下去,在分析了東洪縣現有的產業基礎和資源優勢之後,也客觀地提煉了發展化工產業可能麵臨的問題和挑戰。那當然,最大的挑戰就是來自環境保護的壓力。
“環保”在90年代初,還是一個十分新鮮的詞語,雖然各地都有環保科或者環保局,但通常隻是建委下屬的一個科室或二級局,最多的就是學習文件、刷刷標語,既無多少執法權力,也缺乏有效的工作手段和共識。
我拿著紅色鉛筆,在稿子上又做了些許批注,主要是增加了一些侯成功副市長調研時的具體指示精神,讓內容更紮實。
然後,我把稿子轉交給旁邊的楊伯君。
“伯君,馬上按這個意見修改一下,重新打印清楚。十一點前弄好,我下午要去市委,爭取啊找侯市長彙報。”我吩咐道。
楊伯君接過文件,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問道:“伯君,還有事?看你這樣子,是不是又有什麼想法啊?”
楊伯君猶豫了一下,說道:“縣長,您現在方不方便?我……我還是想給您彙報下思想。”
韓俊說道:“縣長,我安排其他人修改。”說罷很自然的接過材料走了出去。
楊伯君這麼一說,我就知道,他肯定又是在想著去縣石油公司任職的事情。他跟我提過幾次,收入也能高一些。
但通過前兩次帶他去石油公司調研,我感覺以楊伯君目前的閱曆和能力,還撐不起石油公司總經理的擔子。
雖然這篇報告寫的很有分量,但能寫和能乾是兩碼事,他沒有在基層一線乾過,對企業管理的各個環節、各個工種工序之間的複雜關係了解不深,對石油行業的了解還是不夠深入。
如果讓他去當總經理,碰上大環境好,也許還能應付;如果行業處於下行期,或者遇到棘手問題,恐怕就很難應對了。現在的縣石油公司在黨委書記田利民的帶領下,剛剛走出低穀,有了點起色,正處於關鍵時期。
我看著他,直接點破:“伯君啊,你是不是還想著去縣石油公司工作?”
楊伯君老實地點頭:“縣長,我知道我可能還不夠格當一把手。但現在石油公司不是要轉型搞化工嗎?我覺得這是個機會,我想去鍛煉鍛煉,從頭學起。”
我搖搖頭,語重心長地說:“伯君啊,你對石油公司這個攤子,還是不完全了解。它現在體量是縣裡最大的國企,攤子大,負擔重,曆史遺留問題也不少。現在的形勢比較複雜,整個國有企業生存發展的環境都非常艱巨。不是光有熱情就夠的。”
我看他有些失落,話鋒一轉,給了他一個希望:“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縣裡不是正準備要成立化工產業領導小組嗎?我考慮,你可以到領導小組去,先擔任辦公室主任,辦公室主任通常由副縣長兼,但具體工作需要一個得力的人去抓。你如果去了,級彆上可以解決正科,更重要的是,可以協調整個化工產業的相關工作,接觸麵廣,學習鍛煉的機會也多。等你對石油化工產業有了充分的了解,積累了經驗,到時候再到石油公司去任職,就比較穩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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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楊伯君一直想著能提高點收入,提升在家裡的地位。我補充道:“這樣,伯君,如果你同意,我就這樣安排:你以化工產業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的身份,同時掛職縣石油公司副總經理。這樣的話,你的級彆上去了,工資待遇也能跟著企業的標準有所提高,更重要的是,你可以深入石油公司,了解企業的實際運行邏輯。你覺得怎麼樣?”
這算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既能解決楊伯君待遇訴求,又能讓他得到鍛煉,還不會影響石油公司穩定發展的最佳方案了。楊伯君跟著我工作快一年了,時間不長不短,但比剛來時確實成熟了不少。
楊伯君聽了,眼睛亮了一下,沒有太多猶豫,馬上說道:“縣長,謝謝您的安排!我願意到化工產業領導小組辦公室去工作!我一定好好學習,儘快熟悉情況,絕不辜負您的期望!”
“好,那就這麼定了。你先和主任把彙報稿改好,眼前給侯市長彙報是頭等大事。”我滿意地點點頭。
楊伯君非常痛快地拿著材料出去修改了。辦公室裡安靜下來,我看了看時間,拿起電話,撥通了曉陽辦公室的號碼。昨天晚上因為應酬太晚,我沒有回市裡的家,住在縣招待所。相當於一晚上沒和曉陽見麵通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後接通了,那邊傳來了曉陽的聲音,但她似乎正在和旁邊的人說話:“……侯市長,我清楚您的意思了,您放心,這個安排我一定落實好。”
她對那邊說了幾句,然後才對著話筒說道:“喂,朝陽啊?剛侯市長在我辦公室交代工作。”
我說道:“哎呀,我正想找侯市長。曉陽,下午兩點鐘,侯市長那邊方不方便?我想到他辦公室彙報一下工作。”
曉陽說道:“我看下行程表,”片刻後曉陽道:“侯市長下午兩點鐘暫時沒有安排。你過來吧。不過什麼事這麼急?”
我解釋道:“曉陽,是侯市長上次到我們這兒來調研,提出了要將石油公司從燃料型企業轉化為化工型企業的思路。我們縣裡非常重視,開了幾次會,都覺得侯市長的提法非常好,站位高,眼光遠。我們初步理了個思路,我想儘快找侯市長做個專題彙報,聽聽他進一步的指示。”
曉陽在電話那頭說道:“哦,是這事啊。你來就是了,侯市長下午應該有空。不過……”
我壓低了些聲音,“不知道侯市長心情具體怎麼樣?他為人你也知道,比較嚴肅。10月1日到我們縣裡視察的時候,因為亂攤派那件事,搞得有點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