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辦公椅,沉重地坐下去。他從抽屜裡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但他並沒有吸,隻是夾在手指間,任由青灰色的煙灰一點點變長,最終不堪重負,斷裂,飄落在不太乾淨的水泥地上。
他就這樣坐著,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窗外,一棵老槐樹的枝條在微風中輕輕晃動,一隻麻雀曾經落在上麵,啾啾叫了兩聲,又撲棱著翅膀飛走了,隻留下空蕩蕩的枝條還在微微顫抖。
田嘉明的腦海裡,像過電影一樣閃過無數畫麵。小時候在秀水鄉,鄉親們你家一碗米、我家一瓢麵接濟他這個孤兒的場景;第一次穿上警服時的激動和自豪;在派出所沒日沒夜處理雞毛蒜皮案件的辛苦;抗洪時麵對滔天洪水,他鳴槍的驚心動魄;被調到史誌辦時那種憋屈和憤懣;還有把子彈交給葛強時那一瞬間的鬼迷心竅……最後,定格在於偉正書記那充滿期望和肯定的眼神。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一種巨大的、無法排解的負罪感像山一樣壓在他的心頭。他覺得自己辜負了組織的培養,連累了關心他的領導,更讓那些曾經幫助過他的鄉親們蒙羞。他仿佛看到無數雙眼睛在背後盯著他,指責他。
出路在哪裡?嚴恪己的話像最後的審判,堵死了所有的僥幸。“除非沒發生過……”這怎麼可能?事情已經發生了,就像潑出去的水。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承擔這一切的人消失。這樣,調查或許就無法再深入,就不會再牽連到李局長,牽連到市裡……至少,能有個了斷。用自己的方式,做個最後的了斷。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樣在他心裡瘋狂蔓延。
他艱難地站起身,走到文件櫃前,用鑰匙打開最下麵的一個抽屜,裡麵有一個用油布包裹著的東西。他顫抖著手打開,裡麵是一把保養得很好的製式手槍。
他把槍拿在手裡,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他回到座位,攤開信紙,想寫點什麼,但筆尖在紙上懸停了半天,隻劃下了幾道無意義的墨痕。最終,他頹然放棄了,把信紙揉成一團,塞進了口袋。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間熟悉的辦公室,看了一眼窗外的世界。然後,他拿起手槍,緩緩地將槍口抵在了自己的左胸,心臟的位置。又慢慢放下了,拿起了鋼筆,還是慢慢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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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點鐘,天色有些發沉,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公安局政委萬金勇腳步匆匆地走進了縣委大院,徑直來到我的辦公室門口,連門都忘了敲,直接推門進來,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焦慮。
我正低頭看一份關於秋糧收購的文件,聽到動靜抬起頭,看到他這副模樣,心裡咯噔一下,放下文件問道:“金勇,你怎麼來了?督導組那邊……走了沒有?”
萬金勇喘了口氣,聲音有些發緊:“縣長,督導組剛走沒多久。嚴廳長他們前腳離開局裡,田書記後腳就把自己關進辦公室了,反鎖了門!我在外麵怎麼喊,怎麼勸,他一聲都不吭,裡麵一點動靜都沒有!我這心裡……我這心裡實在是不踏實啊!”
我的心也隨著他的話沉了下去。田嘉明這個脾氣,我是知道的,耿直剛烈,有時候容易鑽牛角尖。被省裡督導組這麼直接談話,壓力可想而知。我追問道:“你最後看到他的時候,他什麼狀態?”
“就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臉色難看得很。我喊他開門,他根本不理。縣長……”萬金勇的聲音帶著懇求,“田書記他……他最敬重您,也最聽您的話。您看……您能不能抽空去一趟,勸勸他?我真怕他……想不開啊!”
我立刻站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現在就去!”事情有輕重緩急,田嘉明要是出了事,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一邊快步往外走,一邊對聞聲過來的縣政府辦主任韓俊吩咐道:“韓主任,晚上的接待活動,你請焦楊副書記和曹偉兵常務副縣長代表參加一下。丁書記那邊既然說了不參加,就讓他休息。我這邊有急事要去縣公安局處理。”
韓俊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改變日程,但立刻反應過來:“好的縣長,我馬上安排。那……需要我跟車一起去嗎?”
“不用,你留在家裡,協調好晚上的事,有什麼情況隨時聯係。”
我擺擺手,和萬金勇一前一後,幾乎是小跑,黑色的桑塔納轎車已經發動好等在門前。我和萬金勇拉開車門坐進後排,對司機謝白山說了聲:“縣公安局,快一點。”
車子駛出縣委大院,彙入街道。我掏出那個磚頭般沉重的大哥大,按下了一串號碼。電話接通後,傳來了張叔沉穩的聲音。
“朝陽啊?你這個電話打得真是時候。大會剛閉幕,就這幾分鐘有空,一會兒還有個會。”
“張叔,”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情況不太好。省政法委的嚴廳長帶隊督導組,今天下午剛找田嘉明談完話。談話結束後,田嘉明就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裡,誰叫都不開門,情緒非常低落。我現在正趕過去。”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三秒,張叔的聲音凝重起來:“這麼嚴重?中午的時候,老李還給我打過電話,說了他和督導組溝通的情況。據他說,督導組這次的態度非常強硬,揪住不放,一直想把問題的層級往上引,老李啊壓力很大,但他還是表態,主要責任他來承擔。”
“張叔,現在關鍵不是誰承擔責任的問題,”我著急地說,“是嚴廳長這種處理思路,完全不留餘地!如果真按他的調查方向走,不僅田嘉明個人徹底完了,很可能還會牽連到市裡主要領導,到時候就被動了!事情就真的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了!”
張叔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這個嚴恪己,是出了名的認死理、六親不認……唉,現在說這個也沒用。朝陽,你現在具體到哪裡了?”
“我已經在去縣公安局的路上了,馬上就到。”
“嗯,你親自去也好,務必穩住田嘉明!千萬不要讓他再做傻事!”
張叔壓低了些聲音,“我在京開會的時候,於偉正書記專門找過我,我們倆一起向省委趙書記和泰民省長都做了彙報。兩位領導的態度比較謹慎,沒有把話說死,隻是強調要等他們回去後,看政法委的研究決定。這說明,事情還有餘地,關鍵在於我們如何應對,如何把不利影響降到最低。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確保田嘉明這個人不能出事!隻要人在,就還有說話的機會!”
“我明白,張叔。我會儘力。”我嘴上應著,心裡的不安卻越來越重。田嘉明那種寧折不彎的性格,和嚴廳長倒是頗為相像。
這時,車子已經駛入了縣公安局大院。院子裡很安靜,夕陽的餘暉給建築物塗上了一層暗金色,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壓抑。車子直接開到最後排那排辦公室前停下。
萬金勇先跳下車,快步走到田嘉明辦公室門口,用手勢示意我門還鎖著。我一邊繼續聽著電話裡張叔的叮囑,一邊推開車門,目光緊緊盯在那扇緊閉的深色木門上,馬上小跑過去。
“……總之,朝陽,你見機行事,無論如何,人要穩住!我這邊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張叔還在說著。
萬金勇已經開始用力拍門,聲音在安靜的走廊裡顯得格外響亮:“老田!田書記!開門啊!我是萬金勇!你把門開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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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門內的田嘉明,已經在辦公室裡枯坐了兩個小時。煙灰缸早已堆滿。他麵前的辦公桌上,攤著一張信紙,上麵隻寫了寥寥幾行字,又被他用筆重重地劃掉了。隻留下了十幾個字,“不給大家添麻煩,我解脫了,朝陽,麻煩送我回家,把我埋在爺爺的旁邊……”
他思緒紛亂,過去幾十年的經曆像走馬燈一樣在腦海中旋轉。這一刻,他的腦海裡似乎浮現出了拚湊的母親的形象,恍惚又是奶奶,依稀又變成了父親,變成了爺爺。
“娘啊……我這一輩子太難了……求求你們,你們來接我吧,我害怕……”
他喃喃自語暗自流淚,像是用儘了最後的力氣,猛地將槍口抵在了自己的左胸心口的位置。
“老田!開門!聽見沒有!”萬金勇還在外麵焦急地拍打著門板。
我一把推開萬金勇,正要踹門,田嘉明眼一閉,牙一咬,扣動了扳機!
“砰——!”
從下車到敲門,不到十秒鐘,一聲沉悶而巨大的槍響,猛地從門內傳來,震得門框似乎都微微顫動!
這聲音我太熟悉了!在部隊服役的經曆,讓我對這種聲音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
是槍聲!絕對是槍聲!
“什麼聲音?!”電話那頭的張叔也聽到了這聲異響,急促地問道。
我大腦一片空白,對著話筒吼了一聲:“老田……!”也顧不上再多說,以最快的速度衝向那扇門!
萬金勇整個人都僵住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隨即像是反應過來,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老田——彆犯傻!!”“讓開!”我大吼一聲,用儘全身力氣,側身狠狠一腳踹在門鎖附近!
“哐當!”一聲巨響,老式的門鎖承受不住這股猛力,門板應聲向內彈開!
門開處的景象,成了我此後多年無法擺脫。
田嘉明歪倒在他的辦公椅上,頭無力地後仰著,雙眼圓睜,望著天花板,瞳孔裡已經失去了所有光彩。他左胸口的警服被炸開了一個小洞,周圍已被迅速湧出的鮮血浸透,那片刺目的暗紅色正在急速擴大,滴滴答答的順著椅子和衣角往下流淌……
“嘉明!!!”我嘶吼著撲了過去。
萬金勇跟踉蹌蹌地衝進來,看到這一幕,雙腿一軟,直接癱跪在地上,發出野獸般的嗚咽:“老田!你糊塗啊!你糊塗啊!!”他手腳並用地爬到辦公桌旁,顫抖得幾乎握不住電話聽筒,語無倫次地對著電話喊:“快!救護車!公安局!書記辦公室!快!快啊!!”
謝白山也跑了過來,站在門口,看到屋內的慘狀,嚇得麵無人色,不知所措。
我顧不上其他,一把將田嘉明從椅子上抱下來,平放在地上。我的手觸碰到他的身體,但他的眼神已經快速地黯淡下去,失去了所有神采。我徒勞地想去檢查他的傷口,手剛碰到他浸滿鮮血的衣襟,他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嚨裡發出“嗬”的一聲輕響,突出回家兩個字,然後,整個人徹底癱軟下去,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嘉明!嘉明!你醒醒!”我用力拍著他的臉,抱著他尚有餘溫的身體,淚水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
萬金勇扔下電話,撲跪在旁邊,帶著哭腔喊道:“老田!救護車馬上就到!你堅持住!堅持住啊!”
我伸出手指,顫抖著探到他的鼻下……已經沒有了任何氣息。我摸了摸他的頸動脈,一片死寂。
我抬起頭,看著滿眼希冀和絕望的萬金勇,看著門口麵無人色的謝白山,巨大的悲痛和無力感瞬間將我淹沒。我緊緊抱住田嘉明,用儘全身力氣,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嘉明啊……”
我頹然坐倒在地,將田嘉明的頭輕輕抱在懷裡,淚水模糊了視線。這個在滔天洪水麵前毫不退縮的戰友,怎麼就……怎麼就走上了這條絕路?
辦公室裡,隻剩下萬金勇的哭聲。
就在這時,小謝手裡的大哥大刺耳地響了起來。他像是被燙到一樣,手忙腳亂地接起來,帶著哭音:“喂……張、張市長……”
電話那頭,是張叔焦急的聲音:“那邊怎麼回事?李朝陽呢?田嘉明怎麼樣了?”
謝白山看著地上的我和田嘉明,嘴唇哆嗦著,眼淚流了下來,對著話筒哽咽道:“張、張市長……田書記……田嘉明他……他開槍……自……自殺了……”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死一般的沉默。過了足足有半分鐘,才傳來張叔一聲沉重至極、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的歎息:
“哎………………”
“他咋就……他咋就這麼想不開啊…………”
“所有人都……都沒有放棄他啊…………”
又是一陣沉默後,張叔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決斷的疲憊和沉痛:“你是小謝?你聽著……你馬上告訴李朝陽……田嘉明同誌……是因長期勞累過度,突發心臟病……因公殉職!”
“給他家裡人……留最後一點體麵吧……”
“我這邊……馬上通知於偉正書記……”
電話掛斷了。謝白山拿著嘟嘟作響的大哥大,茫然地看著我。
萬金勇拿起拳頭砸在水泥地上,鮮血直流,大喊道:“督導組在那裡,我要報仇,老子要找他們算賬……。”
我抱著田嘉明的身體,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窗外,夕陽的餘暉正一點點褪去,不見了顏色……
半世塵霾,難掩鬆筠曾傲雪,一生功過,且憑肝膽照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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