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洪縣人民醫院那間簡陋的行政樓會議室裡,氣氛嚴肅而凝重。窗戶關著,但仍然能隱約聽到外麵傳來的哀樂和人群的嘈雜聲。一張簡單的長條桌,幾把木頭椅子,市領導們圍坐在一起,煙霧繚繞,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沉重。
市長王瑞鳳看著桌子上不知道還被誰拿著刀子在桌麵上硬生生刻了一個早字,伸手撫摸了一下,倒是觸感十足。
看人都到得差不多了,王瑞鳳與於偉正對視一眼,就道:“那就我來主持吧,到最後咱們再請書記做重要指示!”
於偉正點了點頭,翻看著市政府緊急做的方案,方案是臨時找東洪縣人民醫院的信箋紙寫的,還帶著不少修改的地方,倒是細節頗為到位。
王瑞鳳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同誌們,現在開會。今天的會議議題隻有一個,就是妥善處理好田嘉明同誌的後事。這既是對逝者的告慰,也是對生者的交代,更是對當前民心民意的回應。處理得好,能凝聚人心,處理不好,可能會引發更大的問題。首先,請登峰同誌彙報一下治喪委員會的名單。”
臧登峰拿起桌麵上的材料,先看了煙於偉正,說道:“同誌們,這個事啊,如今關注的非常高,咱們把報告彙報到省裡之後,市委市政府幾位領導一再接到了省裡多位領導,特彆是以前家鄉在東原的幾位老領導的電話,他們對田嘉明同誌的逝世都很關心,我現在先念下名單吧。省政協黨組副書記,常務副主席周鴻基、省政協副主席鐘毅都親自給偉正書記打來電話並委托送來花圈,挽聯我宣讀一下吧,說著抽出另外一張信箋紙,材料確是在於偉正手裡。於偉正緩緩將材料推過去。
臧登峰拿起信箋紙,宣讀道:“哦,同誌們啊,是這樣,幾位領導都是打的電話,與市委辦確定的挽聯,我就統一讀一下,周主席和鐘主席是一人一句,周主席留下的是金盾鐵腕,半生功過留與後人說。鐘主席留下的是丹心熱血,一世毀譽且隨平水東。省勞動人事局局長鄧牧為同誌商定的是鞠躬儘瘁守萬家燈火,功績同山川永在。赤膽忠心保一方平安,英名與日月爭輝。這個省公安廳常務副廳長周朝政同誌也打來電話表示對家屬的關心和慰問,也確定了挽聯,是忠魂是勇士,危難時刻總先行,為公仆為棟梁,典範長存勵後人。省公安廳已經表示隻要咱們的材料一到,他們會馬上啟動烈士申報程序,還有慶合部長,副省長嶽峰,咱們偉正書記也聯係了,兩位領導,到時候,也會有所表示。
於偉正道:“我插一句吧,在學習大會精神的關鍵時刻,我給慶合同誌打了電話之後,慶合同誌已經表態了,他明天從京返程,要送嘉明同誌最後一程,其他幾位領導,也在協調時間。”
說完就敲了敲臧登峰的桌子,示意臧登峰繼續。
臧登峰道:“同誌們,大家也看到了,偉正書記親自與各位領導打電話彙報了情況,各位領導都很關心和重視,所以治喪委員會的主任啊,規格啊也就高了一些,慶合同誌、鴻基同誌、鐘毅同誌都是名譽主任,這個咱們於書記和瑞鳳市長、瑞林主席是主任,其餘四大班子成員都為副主任,各縣區和市直部門負責同誌為委員,這應該是49年之後啊,咱們東原為一名同誌組織的規模最大的治喪活動……
副市長臧登峰他打開自己的陶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潤了潤有些乾啞的嗓子,然後翻開筆記本,繼續彙報道:“於書記,王市長,各位領導。這個初步方案,是受書記和市長的緊急委托,我和幾位相關的副市長簡單溝通後,又電話征求了在外出差或有事未能及時趕到的雲超同誌和成功同誌的意見,結合市委特彆是於書記之前指示的‘風光大葬、安撫民心’原則,初步擬定的。我們的想法是,今天在東洪縣醫院接受群眾吊唁之後,於明天上午,將田嘉明同誌的遺體進行火化。火化後,將骨灰盒請回縣醫院放置一天,繼續接受廣大乾部群眾悼念。後天上午,舉行一個簡短的送彆儀式,然後靈車從東洪縣出發直接到東洪縣馬官鄉的平水河大堤。
接著臧登峰抬起頭,也就是當初田嘉明同誌英勇保住大堤的地方,沿著平水河大堤,途經光明區、臨平縣、曹河縣、最終抵達平安縣秀水鄉,安葬在田家祖墳,讓他魂歸故裡。”
他看了看於偉正和王瑞鳳等主要領導的反應,繼續說明理由:“選擇這條路線,主要有幾點考慮:第一,對沿途正常交通影響最小,大堤上路況相對較好,也便於管理和控製。第二,充分體現田嘉明同誌‘護堤英雄’的身份,意義特殊。第三,大堤兩側空間相對開闊,方便沿線群眾自發聚集悼念,既能滿足群眾送彆英雄的意願,又能有效避免靈車進入城區的隱患。第四啊,這也是彰顯我們東原市各級黨委、政府和廣大乾部群眾對英雄的崇高敬意和深切緬懷,是一次生動的愛國主義和奉獻精神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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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登峰彙報完畢,王瑞鳳將目光投向市委宣傳部部長白鴿:“白鴿部長,你把宣傳方麵的安排和訃告的擬定情況,也跟大家通個氣,統一一下口徑。”
白鴿從眼前的公文包裡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扶了扶眼鏡,語氣謹慎地說道:“於書記,王市長,各位領導。根據市委的緊急指示,我們宣傳部從昨晚得到消息後就開始連夜起草訃告和相關宣傳通稿。目前的基調是,對外統一宣稱田嘉明同誌因長期超負荷工作,在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經搶救無效不幸逝世,認定為因公殉職。內容力求簡潔、莊重,避免了過多細節描述,尤其要防止節外生枝,再被彆有用心的人利用炒作。我們知道,田嘉明同誌有很多感人事跡,但有些情況,以及這次開槍阻止泄洪的具體細節和背景,確實不適合在公開報道中詳細展開,這一點,還請大家理解,以維護穩定大局為重。”
王瑞鳳點了點頭,她完全明白白鴿的難處和顧慮。有些事情,群眾口耳相傳可以,形成一種民間的集體記憶,但白紙黑字地見報,就需要格外慎重,要考慮可能帶來的各種政治影響和社會效果。當前的輿論環境複雜,必須謹慎把握。
於偉正一直認真地聽著彙報,手裡拿著一支普通的鉛筆,輕輕地在筆記本上點著,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但眼神十分專注。等白鴿說完,王瑞鳳道:“同誌們,市委於書記對田嘉明同誌充滿感情,一早也委托我,向省委有關領導彙報了情況,大家也看出來了,各級領導都非常關心田嘉明的下一步的後事安排,我和於書記明天一早就去省城,向省委領導做全麵彙報……。”
在部署完細節工作之後,王瑞鳳道於書記,請您做指示……
於偉正點了點頭,他的目光轉向了我:“朝陽同誌啊,嘉明同誌……是倒在你懷裡的。你有沒有什麼需要向市委補充說明的重要情況?”
我平複了情緒,沉聲說道:“於書記,王市長,各位領導。在整理田嘉明同誌辦公室遺物的時候,我們確實發現了一張他留在辦公桌上紙條,應該是他……在最後時刻寫下的,是他的絕筆。”
此話一出,會議室裡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間集中到了我身上。於偉正的身體微微前傾,王瑞鳳放下了手中的筆,周寧海、臧登峰和白鴿也抬起頭,神情變得異常專注。
我拿出那張折疊著的的普通信紙,展開它仿佛有千斤重。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但依然能聽出一絲難以抑製的哽咽:“這張紙上,有些字跡被反複劃掉了,看起來寫的時候心情非常混亂和掙紮。我給大家念一下能辨認清楚的主要內容。”
我用沉痛的聲音開始念道:
“‘我田嘉明這一輩子,命苦。從小爹媽沒了,是跟爺爺奶奶吃百家飯長大的。是秀水鄉老家的鄉親們,一口米一口粥把我拉扯大,供我讀書,送我上學,讓我有了今天。我走到這一步,不容易,拚儘了全力,可最後還是沒能……這裡劃掉了幾個字,似乎是‘保護好大家’或者‘爭口氣’)沒能真正為鄉親們爭上光,連個公安局長的位置,到死也沒能正式落實。想想真是……算了,都放下了。’”
念到這裡,我停頓了一下,會議室裡一片寂靜,隻能聽到沉重的呼吸聲。我繼續念道:
“‘想起當年,我腦子一熱,犯了錯誤。當時,鄭紅旗書記把我調整到縣史誌辦,是出於公心,責任主要在我。但我……我不是一個人,我背後是秀水鄉的父老鄉親,我不能給他們丟臉!所以……我又昏了頭,讓人把子彈放到了紅旗書記辦公室……錯了就是錯了,我認。我從小就拖累人,長大了,真不想再連累任何人了。’”
“‘我對不起沒見過麵的爹娘,對不起爺爺奶奶,對不起把我養大的秀水鄉的鄉親們,對不起老婆孩子,也對不起市委、市政府、縣委、縣政府,更對不起信任我的東洪縣老百姓……我隻能說一句:對不起了。”我抬著頭,看向於偉正:“最後一句,人間太苦,下輩子,田嘉明再也不來了。’”
念到最後幾句,“人間太苦,下輩子,不來了”,我的聲音已經完全哽咽,顫抖得幾乎難以繼續。
副市長鄭紅旗此刻早已淚流滿麵,他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拭著眼角,肩膀微微聳動。
等我念完,鄭紅旗開口,帶著深深的痛惜和自責:“唉……其實當年那事發生後,我和尚武同誌……心裡都有數,大概知道是誰乾的。但我們倆……都沒忍心深究,都覺得是一時糊塗,衝動之下犯了錯,總想給他個機會改正,相信他能走上正路。誰能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這顆子彈……,最後還是打回到了他自己身上……這教訓,太慘痛了!”他說不下去了,重重地歎了口氣。
於偉正的眼圈也紅了,他擺了擺手,似乎不想再在這個令人心碎的話題上繼續下去,以免影響會議的決策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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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桌上的手帕,擦了擦有些濕潤的眼角,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片刻後,他重新抬起頭,掃過在場的每一位同誌,語氣沉痛:
“同誌們!英雄的淚,不能白流!英雄的血,不能白流!我們這些還在崗位上的人,能為嘉明同誌做些什麼?就是要儘全力,辦好他的後事,彌補我們心中的遺憾,告慰他的在天之靈!事情已經發生了,悲痛解決不了問題,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
他稍微提高了聲調:“剛才,登峰同誌彙報的沿平水河大堤送葬的方案,我認為很好!非常有意義!田嘉明同誌是在哪裡成為英雄的?就是在平水河大堤上!我們沿著大堤送他回家,讓沿途的百姓再看看他們的英雄,這是對英雄最好的告慰,也是對民心最好的回應!我同意這個方案!”
“對於這次事件的處理,我提三點明確要求!”於偉正的聲音變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第一,宣傳上,要把握主動,要堂堂正正!就按照白鴿同誌彙報的口徑,大大方方地宣傳田嘉明同誌因公殉職、積勞成疾不幸逝世的事跡!這個時候,如果我們不主動發聲,掌握話語權,那麼各種小道消息、謠言就會滿天飛!我們必須用主流聲音引導輿論,占領道德製高點!要突出他是人民的好乾部,是抗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