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上保持著微笑,不時點頭回應周寧海的肯定,但心裡卻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有欣慰,有自豪,也有即將離彆的淡淡失落。
真要離開一段時間,哪怕隻是三個月,才發現自己對這片傾注了心血的土地和這裡朝夕相處的同誌們,有著如此深的眷戀和不舍。
周寧海接著高度肯定了東洪縣領導班子的團結務實,然後話歸正題,語氣也變得更加嚴肅:“……這次省委黨校舉辦的縣處級領導乾部讀書班啊,是省委加強乾部隊伍建設的重要舉措,時間安排比較長,特彆是前三個月是全封閉式集中培訓。根據黨校管理規定,學員在校學習期間,黨組織關係要臨時轉到黨校。
因此,經市委研究,朝陽同誌在學習期間,就不再擔任東洪縣政府黨組書記職務。經過市委慎重考慮,反複醞釀,決定由羅誌清同誌擔任縣委副書記、縣政府黨組書記,主持縣政府全麵工作。在這裡需要特彆強調的是,在此期間,朝陽同誌是脫產學習,但‘脫崗不能脫責’啊,他仍然是東洪縣的縣長,在黨校期間,還要繼續關心、支持東洪縣的工作,特彆是在重大決策上要把關定向。這一點,希望同誌們正確認識。”
我在台上朝著周書記笑了笑,知道這個時候,這句話是一句安慰的話了。
周寧海喝了杯茶,放下蓋碗之後說道,同誌們啊,最後啊,我代表市委提幾點明確要求:“第一,要講團結。團結出凝聚力,團結出戰鬥力,團結也出乾部。東洪縣乾部隊伍有這個好傳統,一定要繼續保持和發揚光大。
第二啊,要務實。一切工作都要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來不得半點虛的,東洪縣現在的成績是實實在在的乾出來的……。
第三,要奉獻。乾事業離不開奉獻精神啊,現在離新世紀不遠了,改革發展任務很重,沒有點奉獻精神和拚搏勁頭,怎麼實現趕超發展?
第四,不得不談一談紀律和規矩了。
接著用手扣了扣桌子說道:“同誌們,關於丁洪濤同誌嚴重違紀違法被雙規的事,市委一直沒有對外宣布,但同誌們已經都心知肚明,今天來的時候,市委於書記專程交代,要給大家通氣。所以啊,今天在這個場合,我向大家通報情況,丁洪濤同誌在擔任光明區區委常委,區政府黨組副書記,副區長,常務副區長和市交通局長期間,涉嫌嚴重的貪汙受賄和行賄問題,金額巨大,涉案人員眾多。但是啊,咱們東洪縣的乾部,是經受住了考驗的。市委對咱們東洪縣的乾部隊伍是認可的……,但大家要充分吸取李泰峰這種不作為和丁洪濤這種胡作為經驗教訓,引以為戒,絕不可再犯!”
中午,在縣委招待所餐廳安排了簡便的工作餐。市委秘書長郭誌遠顯得頗為愉悅,談笑風生。
自己一手培養、推薦的乾部得到了市委的重用,走上了更重要的領導崗位,這種成就感,有時候比任何的突破更讓一個領導感到欣慰,這既是個人識人用人的成功,也是自身影響力的體現。
我內心也稍感安定,畢竟這次縣裡一次性能有四名乾部得到提拔或重用,說明市委對東洪縣班子和乾部隊伍是認可的:劉誌坤轉任組織部長並繼續兼任宣傳部長,進入了縣委核心層;韓俊、廖文波、朱培良作為副縣長人選,充實了政府班子;唯一的遺憾就是曹偉兵。
席間,周寧海副書記興致頗高,頻頻舉杯,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地避開了正在被紀委審查的丁洪濤的話題,氣氛總體融洽。
周寧海舉杯說道:“朝陽同誌,還有縣裡的各位同誌,我受偉正書記的委托,代表市委,向大家問好!這段時間,東洪縣班子麵臨一些調整,大家要堅守崗位,保持穩定、推進工作,辛苦了!我敬大家一杯!”
招待所的大包間裡擺了三張大圓桌。主桌是市領導、縣委常委;另外兩桌是縣政府班子成員和其他四大班子的領導。
氣氛在周寧海的帶動下,熱烈而有序。領導們用餐後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在招待所預留的房間稍事休息,下午還要對擬提拔的韓俊、廖文波、朱培良三位副縣長人選進行組織考察必不可少的個彆談話程序。周寧海書記也是選擇親自坐鎮,確保能順利實現組織意圖。
我將周寧海副書記送到房間門口,不便過多打擾領導休息,便止步返回。
新任縣政府黨組書記羅誌清則忙著安頓好自己的老領導郭誌遠秘書長。他熟門熟路地從服務台要來一壺新燒開的水,給郭誌遠泡了杯他喜歡的綠茶。
郭誌遠愜意地坐在房間的單人沙發上,看著自己頗為賞識的愛將,語重心長地說:“誌清啊,這次機會非常難得,市委於書記點了你的將,說明對你的能力是認可的。你一定要把握住,這三個月,既是過渡期,也是你的試用期和展示期。”
羅誌清站在一旁,身體挺直,恭敬地回答:“老領導,您放心,我一定嚴格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緊緊依靠縣委的領導,團結政府一班人,恪儘職守,把工作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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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誌遠微微點頭,表示滿意,又沉吟片刻,說道:“光記住領導講話的要求還不夠啊,關鍵是要結合東洪縣的實際,融會貫通。”
抬頭看了一眼羅誌清,說道:“哎,你現在也是一方大員,地方諸侯了,坐下說!”
羅誌清落座之後,郭誌遠繼續道:“東洪縣的情況啊,看似平穩,實則不簡單啊,我給你分析分析啊,比如焦楊副書記,她以前乾過副縣長,有政府工作經驗,但沒主持過政府全麵工作。我估計,她下一步的走向,要麼是交流到彆的縣去當縣長,要麼可能還在東洪縣當副書記,但這要看後續的整體布局。”
羅誌清點了點頭帶著一副虔誠摸樣。
“而李朝陽這個同誌啊,很可能會在學習結束後回來擔任縣委書記。你彆看他來東洪時間不算太長,才兩年多,可你看今天中午吃飯時,那些乾部對他的態度,那種尊重和信服,是發自內心的,裝不出來的。我側麵了解過,李朝陽為人處世,最大的特點就是真誠,對事不對人,一碗水端平。這‘真誠’二字,在官場上,有時候比什麼權謀手腕都更管用,大道至簡,陽謀無解,你慢慢體會。”
他喝了口熱茶,繼續深入點撥:“你到了東洪縣,要想站穩腳跟,打開局麵,這三個月,關鍵不是急於燒三把火,而是要沉下心來啊,贏得大多數乾部的認可。讓他們覺得你羅誌清可靠,可交,是來乾事創業的,不是來摘桃子、瞎指揮或者搞派係的。人心穩了,工作才能穩。”
羅誌清一邊倒熱水,一邊虛心求教,身體前傾:“老領導,您經驗豐富,看得透徹,您覺得,我這工作具體該怎麼切入才好?”
郭誌遠又拿起茶杯,手指輕輕拍在水杯上。
羅誌清趕忙道:“老領導,燙!”
郭誌遠不為所動,略帶感慨的道:“水杯啊是很燙,但是要想喝水啊,就要穩住了。想喝這水啊,不燙嘴,你就要等,你就要找到技巧去抓這個把手,切莫亂抓啊。”
羅誌清若有所思,這郭誌遠能服務兩任市委書記,必然是有其政治智慧的。
見羅誌清麵露疑惑,他進一步解釋:“李朝陽同誌已經把攤子鋪好了,發展思路清晰,幾個大項目也陸續投產見效了。你現在要做的,不是另起爐灶,不是急於標新立異燒什麼‘三把火’,而是要‘蕭規曹隨’,保持工作的連續性和穩定性。他們之前定的年度目標、重點任務,你督促著各部門、各鄉鎮按計劃完成;該有的調研、走訪,你抓緊時間下去走走看看,熟悉情況,接觸乾部群眾。最重要的是,”他壓低了聲音,帶著告誡的意味,“看好家,守好攤,確保不出事,不出事,這就是你這三個月的頭功。千萬不要覺得不過癮,總想搞點新名堂,體現自己的存在感。記住,在權力過渡期,乾得多,容易錯得多;乾得少,反而紕漏少。平穩過渡,不出岔子,就是你這個臨時負責人最大的政績,也是市委最希望看到的結果。市委領導裡,主持工作的同誌,不是沒有慘痛教訓的……,一次失誤,成為問題乾部,永遠沒有翻身的日子……”
郭誌遠以過來人的姿態,繼續深入分析縣政府班子的情況:“縣政府班子裡麵,人際關係複雜。常務副縣長曹偉兵,那是本地成長起來的老資格,他父親以前就當過東洪縣的縣長,根基不淺!”
羅誌清道:“我在統戰部的時候,知道老曹縣長!”
“有你知道的,也有你不知道的,以前東洪本地乾部抱團嚴重,幾個老乾部啊被稱為“東洪八賢”,但李朝陽來了之後,不聽話的,都被收拾了。聽話的,子女都跟著升官了,這焦楊的父親和曹偉兵的父親啊,都就是八賢裡麵的投降派。還有楊明瑞,也是本地家族出身。分管科教文衛的副縣長馬立新,是特級教師,典型的業務型乾部,你肚子裡沒點真材實料,他也未必服你。再加上縣委那邊還有個焦楊,名義上代管縣委,你們之間如何協調配合,也需要智慧。這幾方麵的關係,你都要小心處理,妥善應對。現階段,求穩為上,多看多聽少說,慢慢觀察,慢慢融入,不要輕易表態,不要急於調整分工。”
羅誌清認真聽著,連連點頭,這三個月,看來是要裝孫子啊。
郭誌遠扭了扭脖子,對羅誌清繼續麵授機宜,幾乎是在進行一場臨戰前的深度輔導:
“另外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就是李朝陽了。你彆看他明麵上是去省委黨校脫崗學習,可今天周書記在大會上講得很清楚,‘脫崗不能脫責’。這話不僅僅是說給台下那些乾部聽的,更是說過你、我,還有李朝陽本人聽的,是市委的明確要求。在市委領導眼裡,尤其是在於偉正書記那裡,李朝陽他仍然是東洪縣的縣長。所以,這三個月,你對上對下,都要擺出應有的尊重姿態,該請示彙報的,程序一步不能少,最起碼,麵子上要做得滴水不漏,這個同誌你千萬不要惹,他背後的人,於書記都要看人家麵子,明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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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誌遠幾乎放棄了午休,語重心長,循循善誘,幾乎是把二十多年在體製內沉浮領悟出的精髓、觀察到的微妙之處,掰開揉碎地灌輸給羅誌清。
在他看來,市裡的領導,到了這個層級,各自都有自己經營的基本盤,鄭紅旗的平安縣,鐘毅的曹河縣,屈安軍的濱城和定豐,林華西的臨平,甚至於偉正書記都有意重用組工乾部。
一個市級領導,如果手下沒有幾支能打硬仗、關鍵時刻頂得上去的“嫡係部隊”,不把自己的秘書、辦公室主任等身邊信得過的人培養起來,放到關鍵崗位上鍛煉、成長,那麼在市裡的政治格局中說話就不硬氣,也聚不起人心。那樣的領導,在郭誌遠看來,多少有些自私或者短視,底下人跟著也看不到奔頭和希望。
因此,羅誌清這次能出任東洪縣政府黨組書記,既是對羅誌清本人的一場嚴峻大考,也是對他郭誌的一次考驗。
下午對韓俊、廖文波、朱培良三位擬提拔副縣長的組織考察進行得波瀾不驚,十分順利。市委副書記周寧海親自坐鎮,體現了市委的重視。談話、民主測評、查閱資料,各個環節都按部就班,程序嚴謹,結果也都符合預期。等到下午五點鐘左右,所有預定流程走完,市委領導一行便準備乘車返回市裡。
我和焦楊、羅誌清等縣裡同誌,將領導們送到縣委大院小廣場停放的轎車旁。
市委秘書長郭誌遠臨上車前,看周寧海書記在同焦楊交代工作,就又特意轉過身,繞過車尾,走到我麵前,重重地和我握了握手。帶著幾分囑托的意味:
“朝陽啊,誌清同誌以前在市委統戰部工作期間,和我共事過一段時間,我對他還是比較了解的。這個同誌呢,優點很明顯,理論功底紮實,機關業務熟練,但基層經驗相對少一些,這是他的短板。不過後來組織上安排他到平安縣——哦,那也是你的老根據地了——鍛煉了這幾年,進步還是挺明顯的。你作為東洪縣的老班長,對這方水土和乾部隊伍最熟悉。要多溝通,多提醒。”
他話裡有話地頓了頓,目光變得深沉了些,“你們縣之前丁洪濤同誌的事,影響很壞啊。於書記因為丁洪濤的事,三天都沒怎麼吃飯。所以啊,東洪縣眼下最需要的是穩定,是休養生息,凝聚人心啊。”
這些話,我聽明白了。如果再出什麼岔子,工作上或者隊伍上出現大的波動,恐怕你這個雖然去學習的,臉上也不好看哪,市委追問起來,你也有責任。”
我臉上保持微笑,心裡明白他這番話既是關心也是提醒,更是某種程度的施壓,回應道:“秘書長,您放心,市委的決定我堅決擁護。我是真誠歡迎誌清同誌來東洪縣工作的,也會主動和他保持溝通。一定會從東洪縣發展穩定的大局出發,儘力支持他儘快熟悉情況,平穩過渡。”
郭誌遠對我這話顯然並不全信,他知道這口和心之間還是有距離的。對於一個地方固有的權力格局和利益結構而言,一個外來者突然插入,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和運行節奏,真正從心底裡感到高興,乃至於毫無保留支持的人恐怕不多。他拍了拍我的手臂,像是長輩叮囑晚輩,語氣更緩和了些:
“高不高興,那是其次,個人情緒要服從組織安排嘛。推心置腹講啊,最重要的是姿態,姿態一定要做足,做到位。這不僅是對你朝陽同誌的要求,也是對誌清同誌的要求。”
一旁的羅誌清連忙謙遜地接口,態度誠懇:“秘書長說得對,朝陽縣長是東洪發展的功臣,經驗豐富,我一定虛心學習,儘快進入角色,還望朝陽縣長不吝賜教。”
我心裡暗道:“權力這東西,尤其是像縣長這種實實在在的行政權力,不是我嘴上說交接、表個態,羅誌清就能順順當當、毫無阻力地接過去的。縣裡這幾位副縣長,曹偉兵、楊明瑞他們,包括各局委、鄉鎮的頭頭腦腦,平時能聽我的,服從指揮,那是基於兩年多來建立的威信、磨合出的默契以及實實在在的工作成效。這些老資曆啊,未必就肯輕易買一個初來乍到的“空降”書記的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