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寒暄幾句,苗國中便帶人離開了。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儘頭,梁滿倉愛人才低聲對鄭紅旗說:“紅旗市長,您彆見怪……我就是心裡憋得慌。老梁他……就是被他們……”她說不下去,抹了把眼淚。
鄭紅旗安慰道:“嫂子,彆多想。現在最重要的是滿倉同誌把身體養好。其他的,有組織,有市委。你安心照顧滿倉,有什麼困難,隨時跟我說。”
我也上前寬慰幾句,並和鄭紅旗一起,將兩個裝有慰問金的信封硬塞到梁滿倉愛人手裡,接著進了病房。
梁滿倉躺在病床上,依然熟睡。主治的醫生在旁邊提醒道:用了藥,估計要睡一會。
梁滿倉的愛人要喊醒,鄭紅旗打斷道:“哎,算了,讓老梁好好休息吧。”
離開醫院,上車後,鄭紅旗的臉色沉了下來。
“看到了吧?”鄭紅旗忽然開口,帶著一絲嘲諷,“人倒下了,該來的‘關心’一點不會少。苗國中親自帶隊,陣容齊整。話也說得漂亮,工作沒做好,讓縣長操心了。可那天的會上,他們但凡有半分真的想把工作做好,滿倉也不至於……”他沒說下去,隻是搖了搖頭。
我沉吟道:“紅旗市長,看來曹河就是以苗國中為代表的地方勢力尾大不掉啊。”
“是啊,但是也不止苗國中一個人,你以後慢慢體會。”鄭紅旗望向窗外,眼神悠遠,“所以,朝陽,你這次去,是真要打硬仗、啃硬骨頭了。於書記讓我跟你交底,那我就多說幾句。曹河的乾部,大致分幾塊。一塊是苗國中留下來的,以苗東方為代表,盤踞在城關鎮和縣直一些要害部門,樹大根深,關係複雜。他們不一定明著對抗縣委決策,但擅長軟抵抗,陽奉陰違,打著‘穩妥’、‘研究’的旗號,能把任何急事拖成黃了的事。棉紡廠的事,就是典型。”
我點頭道:“看出來了,今天這些乾部,我記了一個八九不離十。”
“第二塊啊,是本土起來的一些乾部,像孫浩宇這種,能力有一些,但更看重眼前利益和自身位置,喜歡觀望,見風使舵,哪邊風大往哪邊倒,缺乏原則性和擔當精神啊。他們和苗東方那幫人,有時候利益一致,就抱團;有時候利益衝突,也會互相拆台。但總體上,在抵製‘外來乾部’推動觸及利益的改革方麵,他們容易形成默契。”
“看來也不是鐵板一塊啊。”
“第三塊,是像梁滿倉這樣外地交流來的,或者像縣委副書記馬定凱這樣相對務實、想乾點事的本地乾部。但他們往往勢單力薄,或者受製於各種關係,難以施展。馬定凱跟我反映過不少問題,但很多時候也無能為力。”
“剩下的,就是大多數普通乾部,觀望,隨大流,領導讓乾啥就乾啥,缺乏主動性和創造性。”
鄭紅旗轉過頭,看著我,語氣凝重:“你去了之後,首先要解決的,我看不是棉紡廠那塊地,而是人心,是風氣,是縣委的權威。要把那些想乾事、能乾事、敢乾事的人用起來,支持起來;要把那些隻琢磨人不琢磨事、甚至暗中使絆子的人,要麼爭取過來,要麼調整出去。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必須要做,而且要儘快做。於書記支持你調整班子,這就是尚方寶劍。但怎麼用,用在誰身上,什麼時候用,這裡麵的火候,你要把握好。”
我認真聽著,將這些話一字一句記在心裡。但是,在棉紡廠的處理上,我和紅旗書記的看法並不相同,棉紡廠的問題不能回避,這是全縣上下都關注的重點,如果在這個事情上我不能處理好,自然也有可能掌握不了工作的主動。但是這事怎麼辦?該從那些地方入手,一時沒有想好。
“我明白,紅旗市長。謝謝您的提醒。我會謹慎行事,但該出手時,也絕不會猶豫。”
鄭紅旗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疲憊後的釋然:“你辦事,我是放心的。臨平、東洪你都乾得不錯,相信曹河也難不倒你。我這邊,市政府一大攤子事,以後曹河就主要靠你了。有什麼需要協調支持的,隨時找我。”
車到市委家屬院附近,鄭紅旗的專車離開。我步行回家,心裡反複琢磨著鄭紅旗的話,以及今天在醫院門口見到苗國中一行人的情形。
休整了半天,洗了洗衣服,畢竟我不在,曉陽的衣服都留著給我洗。
與東洪的曹偉兵、焦楊、劉誌坤、韓俊一眾乾部打了幾個電話,說了些客套話,心裡還是想著曹河的事。
市委於書記親自許諾,可以帶幾個乾部,我思前想後,帶上焦楊倒是合適,隻是曉陽怕是不同意。焦楊不行,曹偉兵去了臨平,馬上就想到了劉誌坤。
劉誌坤的報告打上去了,但是因為丁洪濤的事情,一直沒批,看來是可以爭取一下做一個調整。雖然沒記住組織部長的名字,但是組織部長不姓公,絕對不姓啊。
晚上的時候,曹偉兵帶著焦楊和一眾乾部來到了市裡麵,自是一番不舍,戰鬥了兩年多的戰友,就這樣又各奔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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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醉醺醺的到家,曉陽一把迎了上來,小跑兩步自是一陣親昵。
十分鐘後,曉陽道“人醒了沒有?”
“嗯,人已經醒了,沒有生命危險,但要靜養很久。”
“曹河那邊……我聽說很複雜,比東洪當年還麻煩。”
我安慰道:“彆擔心。工作嘛,到哪裡都有困難。紅旗市長也交代了很多實際情況,我心裡有數。”
曉陽歎了口氣,知道勸不住,隻能叮囑:“那你一定小心。我聽說曹河那邊,黑社會也比較多,有些乾部很排外。不過也不是沒有好處,最起碼是離開焦楊遠了些。”
我看向曉陽,不解的道:“怎麼,在你心裡,焦楊比黑社會還可怕?”
曉陽十分不屑的道:“黑社會?在黨委鎮府麵前談黑社會?你這不是傻?但是焦楊就不一樣了。防不勝防啊!”
曉陽調侃完焦楊,解開外套的衣服扣子道,這麼多天沒見麵啊,有點生疏了。要不咱們找個地方,熟悉熟悉?
“什麼意思?”
“哎呀,上次在黨校,車上,還挺寬敞的啊!咱們也去小彆一下……”
就在我與和曉陽討論到底該去車上還是去房間的時候,在曹河縣城一處裝修考究的酒店裡,苗國中、苗東方、孫浩宇,還有縣國土局長梁天野、城關鎮長陸東坡等七八個人,正圍坐大圓桌旁,桌上擺滿豐盛酒菜,氣氛熱烈。
“苗主任,您說,梁滿倉這一倒,縣長這位子……真的還能乾?”孫浩宇抿了口酒,試探著開口,臉上帶著慣有的似笑非笑。
梁天野接口道:“梁滿倉那是他自己氣量小,身體又不好,能怪誰?”
陸東坡道:“咱們在會上說的也是實話嘛,沒資金,沒政策,空口白牙讓支持改革,怎麼支持?最後還不是不了了之。要我說,這縣長,我看早晚,還得咱們曹河人自己來當,才懂曹河的實際情況,知道怎麼乾。”
“就是!”組織部長鄧文東附和,“當年苗主任在的時候,咱們曹河的國企多紅火,稅收貢獻全市第一!後來呢,外地人來了,瞎指揮,亂折騰,把好端端的廠子都搞垮了。要我說,東方縣長這些年分管工業,辛辛苦苦維持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次縣區乾部聯動調整,縣委書記被李朝陽搶走了,但當縣長,那是順理成章!總不能便宜了馬定凱那小子吧?”
苗東方坐在苗國中下首,表情平靜,隻是端著酒杯慢慢轉動,沒有接話。
苗國中放下筷子,拿起毛巾擦了擦嘴,目光緩緩掃過眾人,臉上帶著一種老成持重的嚴肅。
“你們啊,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他緩緩開口,桌子上就安靜了下來“梁滿倉是在縣政府的會上,當著那麼多局長的麵,被氣得突發腦出血。這事兒,性質很嚴重。往輕了說,是縣長個人身體原因,加上會場言語衝突引發的意外。往重了說,這是什麼?這是班子成員和下級公開頂撞、圍攻主要領導,導致嚴重後果!市委、於書記會怎麼看待這件事?會怎麼看我們曹河的乾部隊伍?”
稅務局長王誌遠道:“老領導啊,他怎麼看是他的問題,我們怎麼辦是我們的問題。咱們大家都是按政策辦事嘛!”
苗國中的沒有這麼樂觀,他的目光尤其在苗東方臉上停留一瞬:“你們還想著縣長位子?我看,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消除負麵影響,如何向市委表明,那天會上隻是正常的意見討論,隻是梁滿倉個人身體原因導致的意外,而不是什麼圍攻,更不是什麼有組織的對抗。東方,那天你的發言,雖然沒有什麼過激言辭,但態度是消極的,是推諉的。這一點,你要有清醒認識。”
苗東方放下酒杯,點了點頭,表情依然沉穩:“叔,我明白。我當時……也是覺得事情難辦,想穩妥點。”
“穩妥?”苗國中微微搖頭,“在那種場合,在梁滿倉明顯已經急了的情況下,你的‘穩妥’就是火上澆油。孫浩宇,”
他看向孫浩宇,“還有你,那些話,說得太尖銳了。什麼‘讓梁縣長自己給自己表態’,這是你一個副縣長該說的話嗎?梁天野,陸東坡,你們也是,一句‘群眾不認’,一句‘管不了’,就把責任推得乾乾淨淨?你們是代表縣委、縣政府在做群眾工作,在做基層工作!這種態度,是乾不成事情的嘛!”
被點名的幾人,臉上都有些訕訕。孫浩宇辯解道:“苗主任,我們……我們說的也是實際情況嘛。西街村那些群眾,認死理,工作確實難做……”
“難做就不做了?遇到困難就躲?”苗國中打斷他,語氣加重幾分,“你們彆忘了,梁滿倉雖還是縣長,而且縣委書記來了李朝陽!”
他看向眾人,緩緩道:“李朝陽應該在省委黨校學習,這個時候突然回來接班,還和鄭紅旗一起出現在醫院,你們覺得,這意味著什麼?”
桌上幾人麵麵相覷。苗東方眉頭微皺:“李朝陽?不就是靠媳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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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結束省委黨校的學習?”苗國中反問,眼中閃過一絲憂慮,“我告訴你們,都彆太樂觀了。市委讓李朝陽來接曹河這個攤子,現在看來麻煩就大了。”
“李朝陽?他一個外地乾部,在東洪才乾了多久?曹河的情況這麼複雜,他來了就能玩得轉?”孫浩宇有些不以為然。
“你彆小看他。”苗國中沉聲道,“李朝陽這個人,不簡單。他在臨平就乾得不錯,到了東洪,那是把多少乾部送進去了?最關鍵的是,這個人背景複雜,上麵有人。而且,做事有股子狠勁,不按常理出牌,東洪和臨平都是有血的教訓的。我估計,曹河這潭水,就要被他攪渾了。”
鄧文東道:“我是聽說過一些,平安乾部,都有些手段!”
“所以,你們啊,都給我打起精神,最近收斂點,該做的工作,麵上要做得漂亮,彆再讓人抓住把柄。特彆是棉紡廠那邊,讓下麵的人都安分點,彆在這個時候鬨出什麼事來,給人遞刀子。穩定發展對大家都有好處嘛!”
陸東坡有些不服氣:“苗主任,棉紡廠那塊地,西街村的群眾情緒很大,我們城關鎮也隻能是儘量安撫,真管不了那麼多。再說了,無論誰來了,不也得按規矩辦事?曹河這麼多廠子,這麼多工人,誰來了,都得掂量掂量。”
苗國中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隻是拿起酒杯,慢慢喝了一口,眼神有些深邃。
他心裡清楚,這些手下人,在曹河地盤上橫行慣了,未必真把李朝陽這樣一個“外來戶”放在眼裡。
但他有一種直覺,這次,可能真的不一樣了。梁滿倉倒下的方式,太具有衝擊力,等於把曹河班子內部的問題以一種極端的方式暴露在了市委麵前。
於偉正那個人,他了解,看似溫和,實則手段老辣,安排秘書長的手下去當縣長,自己的鐵杆把控東洪、財政局和組織部,周海英辭職,丁剛和魏昌全都要牢底坐穿,這人不是軟柿子啊。
苗國中捏著酒杯:“李朝陽如果真來了,必然是帶著尚方寶劍來的。接下來的曹河,恐怕不會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