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樹根聽完,重重地點了下頭,臉上橫肉抖了抖:“明白了,二叔。我明天一早就去招呼人。老的、少的、婆娘娃娃,都能叫上。不打不鬨,就要個說法。我看他們能把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咋樣!”
旁邊坐著的城關鎮鎮長陸東坡,放下筷子。
他看著苗東方平靜無波的臉,又看看馬廣德、許紅梅那副豁出去的表情,再瞅瞅苗樹根躍躍欲試的狠勁,心裡直打鼓。這分明是要有計劃、有組織地對抗縣委,乾擾市長調研啊!暗道自己是真的不該這性質太嚴重了!他想勸兩句,說這樣搞要出大事,可嘴巴張了張,看到苗東方瞥過來的那一眼,冷淡中帶著警告,到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這個鎮長,在這種場合,人微言輕,說多了,不但沒用,恐怕自己這個位子都坐不穩,苗家的勢力,背後也不隻是苗國中。他隻能低下頭,假裝專注地對付碗裡的一塊羊肉,食不知味。
馬廣德似乎還有些顧慮,猶豫道:“苗縣長,那……定凱副書記那邊,要不要打個招呼?他正在省裡學習,但縣裡的事……”
苗東方擺擺手,打斷他:“定凱在學習,事情我們就彆打擾他了。縣裡的事,有我們在嘛。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樹根那邊是群眾自發行為,我們還能攔著老百姓說話?”
他這話,既把馬定凱暫時摘了出去,也給自己留了後路——都是“群眾自發”,與他無關。
一場在酒桌旁敲定的風波,就此埋下引線。每個人心裡都揣著自己的算盤,緊張、焦慮、孤注一擲的情緒在酒杯碰撞聲和煙霧繚繞中彌漫。
當天晚上十點多,家裡的電話響了。我正和曉陽在客廳說著閒話,準備休息。接起電話,是城關鎮鎮長陸東坡打來的,他的聲音有些發顫,透著急切和不安:
“李書記,這麼晚打擾您休息,實在對不起。有……有緊急情況,必須馬上向您彙報。”
“陸鎮長,彆急,慢慢說,什麼情況?”我示意曉陽稍等,拿著電話走到書房,關上了門。
“我們得到非常確切的消息,”陸東坡語速很快,但極力控製著音量,“明天上午,侯市長到棉紡廠調研期間,西街村那邊,有人組織了至少兩三百名群眾,準備到棉紡廠大門口聚集。他們做了橫幅,內容是要求解決土地問題,退還土地之類的。有人放話要‘讓市領導聽聽曹河老百姓的真實聲音’,要把場麵‘熱鬨起來’。看這架勢,是鐵了心要在侯市長調研的時候鬨事,要把事情搞大!”
他喘了口氣,繼續說:“李書記,上次於書記來觀摩,就是被類似的情況給攪黃了,影響多壞!這次要是再來這麼一出,侯市長會怎麼看我們曹河?市裡會怎麼評價我們縣委縣政府?這問題可就嚴重了!您看……是不是趕緊想辦法,做做那邊的工作?實在不行,是不是委婉地向市裡報告一下,看能不能把調研時間稍微調整一下,避開這個風頭?”
我聽著,心裡那股火氣反而慢慢沉靜下來。果然,該來的還是要來,而且選在這個時間點,精準、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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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偶然事件,這是一次有預謀、有組織的挑釁,目標直指市委市政府的權威,更是對我這個新任縣委書記權威的公然挑戰。不過,我對陸東坡的態度還是很欣賞的。
“陸鎮長,你反映的這個情況很重要啊,也很及時。”
我語氣平穩,聽不出太多波瀾,“首先,市委領導到我們曹河視察指導工作,是對我們的關心和信任。我們隻有全力以赴做好服務保障、展示工作成效的義務,沒有因為可能存在乾擾就讓領導調整行程的道理。如果一有群眾反映問題,我們就想著讓領導回避,那我們還做什麼工作?”
陸東坡在電話那頭似乎愣住了,一時沒接上話。
“你能站在縣委的角度考慮問題,這很好啊。”我繼續說道,“但有些事,怕是沒有用的。你越怕,有人就越會利用你這點。上次的事情,給了大家一個錯誤的信號,以為隻要鬨,就能逼退領導,就能達到目的。這個錯誤的信號,必須糾正過來。這個口子,不會再開,開了就會泛濫成災,後患無窮。”
我頓了頓,語氣更加堅定:“明天,你們城關鎮的乾部,配合好公安局,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同時,維護好現場的基本秩序。至於其他的,縣委會有統一部署和安排。”
掛斷電話,我站在書房的窗前,看著外麵漆黑的夜色和零星幾點燈火。山雨已來,風滿樓。也好,正好看看這曹河的地基,到底哪些地方是鬆的。
曉陽推門進來,臉上滿是擔憂:“他們真要在侯市長來的時候鬨?這不是……這不是故意讓你下不來台嗎?要不要提前跟侯市長溝通一下,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我轉身,握住曉陽的手,曉陽一到冬天手腳就會有些涼。
“不用。侯市長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我們基層的事情,我們自己處理好。至於下不來台……”我笑了笑,笑容裡有些冷意,“誰想讓縣委下不來台,恐怕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站的那個台子,結不結實。明天,一切按計劃進行。我倒要看看,他們能唱出什麼戲來。”
曉陽看著我,沒再說什麼,隻是把我的手握緊了些。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色深沉。縣公安局大樓,局長辦公室的燈一直亮到後半夜。孟偉江坐在辦公桌後,麵前煙灰缸裡塞滿了煙頭,對麵的幾個中層乾部,一個個的打著哈欠,麵前攤開著棉紡廠周邊的地形圖和警力部署圖。
下午呂連群來局裡開了緊急會議,傳達了縣委的指示,要求確保侯市長調研“絕對安全、萬無一失”。呂連群態度非常強硬,要求動用一切可用警力,明暗結合,層層設防,對任何可能乾擾調研的苗頭“露頭就打,堅決掐滅”。
孟偉江是老公安,在曹河乾了二十多年,從派出所民警乾到局長,對本地的關係太了解了。西街村,苗樹根幾個叔伯兄弟,還有苗副縣長,國中書記……這裡麵的水有多深,他比誰都清楚。
呂連群是新來的政法委書記,有衝勁,想乾事,這他能理解。可這麼強硬的手段,萬一激化了矛盾,把事情鬨得不可收拾,最後擦屁股的,收拾爛攤子的,還得是他這個公安局副局長。
旁邊的治安大隊大隊長魏劍說道:“局長,怎麼算,也才這點人,實在不行通知武警中隊?”
孟偉江夾著煙看著筆記本上的草圖,說道:“算了,人民內部矛盾,這仗還得咱們自己打,我看湊出來三百人,應該是差不多了。呂書記剛才電話裡說的很清楚,允許發生,要區彆普通群眾和帶頭鬨事的人。魏劍啊,抓捕的話,還是你們治安大隊當主力。”
魏劍頗為為難的道:“怎麼,真的要抓?這麼多人,動起手來,那不是亂了。”
孟偉江抽了口煙,說道:“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了,該辦就得辦了。注意方式方法,儘量彆動手,真遇到激烈對抗,先控製住,彆傷人”。
他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這一夜,孟偉江幾乎沒合眼。
天剛蒙蒙亮,孟偉江就坐上了局裡的越野車,開始在縣城主要街道和棉紡廠周邊巡視。清晨的街道很冷清,隻有幾個早起的環衛工人在打掃。一切看起來平靜如常。但他不敢大意,又用對講機詢問了各布控點的情況,回複都是“正常”。
七點半,他再次來到棉紡廠,在黨委書記辦公室見到了馬廣德。
馬廣德看起來也有些憔悴,但比昨天鎮定了些。孟偉江遞給他一支煙,自己也點上,狠狠吸了一口,仿佛要把一夜的焦慮都吸走。
“馬廠長,今天可是見真章的時候。你們廠裡,特彆是那些老工人、困難職工,思想工作都做到家了吧?可不能再出上次那種集體上訪堵路的事了。”孟偉江盯著馬廣德的眼睛。
馬廣德吐出一口煙,煙霧後的臉顯得很平靜,甚至有些過於平靜了:“孟局,你把心放回肚子裡。我們廠的工人,絕對沒問題。周平那個反麵典型擺在前麵,誰還敢出頭?我反複給中層乾部、車間主任、班組長開了會,下了死命令,誰的人鬨事,就處理誰,絕不容情。現在工人們都眼巴巴等著廠裡想辦法發工資過年呢,誰會在這種時候去觸黴頭,斷自己的活路?我敢拿黨性擔保,棉紡廠的工人,今天不會有一個去廠門口鬨事!”
孟偉江仔細審視著馬廣德,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馬廣德眼神坦然,甚至帶著一絲篤定。孟偉江心裡那點疑惑稍減,但另一種不安又升起來——如果工人不鬨,那呂書記得到的情報,西街村群眾要鬨……恐怕就是真的了。
那更麻煩!工人鬨事,還能說是企業內部管理問題,而且畢竟還有個組織;村民鬨事,涉及征地拆遷和曆史遺留問題,性質更複雜,牽扯麵更廣,更容易被彆有用心的人利用。
“工人穩住就好。”孟偉江點點頭,掐滅煙頭,“外麵的事,有我們。馬廠長,廠裡也安排幾個得力的人,配合我們公安局,注意觀察,有異常情況及時通報。”
“一定,一定配合。”馬廣德滿口答應。
說著一招手,將副廠長楊衛革叫了過來,劈頭說道:“老楊,工人的事,我交給你了。工人出了亂子,你要拿話來說。”
孟偉江看向治安大隊長魏劍,囑咐道:“魏大隊,這邊拿個對講機給楊廠長,有事好溝通。”
魏劍打開隨身攜帶的皮包,裡麵散亂的放著十多台對講機。就主動道:“這個,是這麼用的。”
離開棉紡廠,孟偉江心裡的不安感更重了。他坐回車裡,拿起對講機:“各點位注意,提高警惕。重點留意西街村方向過來的人員車輛和人員。有異常,立即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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