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械廠裡,人多嘴雜,我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對呂連群點了點頭回辦公室說,然後轉身,準備上車。蔣笑笑立刻跟了上來。
身後,傳來其他乾部們陸續道彆、上車的聲音。
回到辦公室,已經是四點半了。呂連群很快過來了。
“坐。”我指了指對麵的椅子,自己也坐下,“詳細說說,今天到底什麼情況。從你得到消息,到現場處置,到最後的處理決定,都說說吧。”
呂連群簡明扼要地彙報了整個過程,重點彙報了人群聚集、人員煽動和公安局現場處置的經過,以及他做出頂格罰款決定的理由。
我認真地聽著,不時點點頭。等他講完,我說道:“連群同誌啊,你做得對,也做得果斷。麵對這種有組織、有預謀的違法行為,必須出重拳,堅決刹住這股歪風。縣委對你的工作,是充分肯定的,也會全力支持。”
我知道普通群眾是不會主動圍堵棉紡廠的,這裡麵必然有組織者,不找出組織者予以重罰,後患無窮,我看著呂連群就道:“但是,光處罰還不夠。要深挖,一定要找出背後的組織者。”
呂連群眼神鄭重,沉聲道:“李書記,我明白。罰款隻是個手段。他們拿不出這麼多錢,自然會去找背後的人。到時候,誰出這個錢,誰安排他們去鬨事,線索就出來了。公安局正在加緊審訊,爭取突破。”
我點了點頭,從抽屜裡拿出一包煙,扔給呂連群一支,自己也點了一支。辦公室裡,煙霧緩緩升起。
“連群啊,”我吸了口煙,緩緩說道,“現在縣委的主要精力,要放在國有企業改革上,特彆是棉紡廠這個重災區。市審計局那邊,我已經跟鄭成剛局長聯係好了,後天工作組就進駐棉紡廠,開始全麵審計。這是塊硬骨頭,也是突破口。”
我彈了彈煙灰,繼續說道:“政法口這一塊,你要替我擔起來。要穩,要準,要狠。穩,就是要確保全縣社會大局穩定,不能出亂子;準,就是要依法辦事,證據紮實,讓人挑不出毛病;狠,就是對那些敢於挑戰法律底線、破壞發展環境的人和事,要堅決打擊,絕不手軟。”
呂連群認真地聽著,點頭道:“李書記,您放心。政法這一塊,我一定管好,絕不給縣委添亂,也絕不讓任何人乾擾全縣改革發展的大局。”
我又想起一件事,說道:“對了,關於棉紡廠那個周平……聽說他因為煽動工人鬨事,被公安局拘留了?”
呂連群略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謹慎地回答道:“是,有這個情況。是治安大隊之前接到的報案,正在調查。主要是涉及上次於書記來觀摩時,工人圍堵路線的組織問題。證據……還在核實。”
我看著他,目光平靜,但話裡的意思很清晰:“周平這個同誌……我印象很深刻啊。性子直,敢說話,有時候可能方式方法欠考慮。上次工人鬨事,情況比較複雜。他為工人爭取利益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行為上……確實有不當之處。”
我看著呂連群的眼睛,緩緩說道:“我的意見是,對於這樣的乾部,還是要以教育、挽救為主啊。如果確實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也沒有確鑿證據證明有更嚴重的違法犯罪問題……可以考慮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畢竟,培養一個懂技術、有群眾基礎的乾部,也不容易。當然,前提是要他認識到錯誤,保證不再犯。”
呂連群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稍微坐直了身體,語氣肯定地說道:“李書記,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明天就把他放了。”
我聽著呂連群的表態,心裡暗道,這呂連群說話太過直接了,領會和揣摩領導的意圖太過直接,不過這也是呂連群的聰明之處,拍領導馬屁從不藏著掖著。“好啊,你去辦吧。該怎麼處理,你們依法依規拿意見。該放人放人,該教育教育。處理完了,讓周平同誌……抽時間,來我這裡一趟。我和他談談。”
呂連群道:“李書記,您要重用周平?”
我知道在曹河,呂連群是信任我的,我也必須給呂連群足夠信任,就道:“年前我也解決棉紡廠的班子問題,總要有一個值得信任的同誌來主持大局。”
呂連群道:“書記,明白了,我一定把這事辦好。”
交代完了周平的事情之後,我又囑咐道:“連群啊,你這一次性抓了三十七個人,這些人不會就這麼坐以待斃啊,他們會通過各種渠道和方式來找縣裡說情,這事,你怎麼考慮?”
呂連群長期在縣城,自然對縣城的政治生態有很深的體會,遇到事找關係,是縣城最為常見的操作。來自下麵的還好說,最怕的就是來自同級和市上的領導。略作思考,道:“李書記,這個就要靠你呢來頂住壓力了。”
我略有感慨的道:“連群啊,人情社會,不能不近人情啊,咱們兩個外地乾部,還是必須要依靠本地乾部才行。”
呂連群道:“意思是留個口子?”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我搖了搖頭道:“留口子自然是不行的,這個事情,絕對不能留口子,口子一留,相當於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起不到任何效果,這事要借力啊。”
呂連群看著我,等待著我的下一步指示。
這樣啊,我一會給尚武書記打個電話,專程給尚武書記做一個電話彙報。再有什麼人找你求情,你就給他說,這事,我已經給市政法委李書記做了專題彙報,李書記到時候需要看處理報告。他們誰找你,你就往我和市政法委上麵推。不然的話,連群啊,你會很難做。
呂連群麵露喜色,臉上的表情略顯誇張,就笑著道:“書記,您這個考慮非常周到啊。我明白了……”
又聊了去公安局調研的事情之後,呂連群才把門輕輕關上。
我靠在椅背上,緩緩吐出一口煙,看著天花板,陷入了沉思。棉紡廠的土地判決、市審計局的進駐、西街村的群眾鬨事、周平的處理……一樁樁一件件,都和棉紡廠有關,這個棉紡廠的事情,是該有個震懾住場麵的結果才行。
而城關鎮西街村的支書苗樹根在鄧立耀那裡碰了一鼻子灰,好在苗東方最後給了信,晚上一起商量。
苗樹根的家就在縣城娛樂街的背後胡同裡,晚上的時候,卡拉ok的聲音能傳到自家的臥室。整個胡同三四百米,都是苗家的至親,也是這次公安局行動打擊的重災區。
苗樹根的紅色夏利進了胡同,就看到自己門口的方向不時有人進進出出。苗樹根心頭一緊,彎腰從座位下麵抽出一把半尺長的短刀。長期在縣城打架鬥毆,苗樹根知道自己得罪了不少人,後備箱裡不僅放了一把列槍,車座位的下麵還丟了把短刀應急。
汽車來到家門口,看清這些人都是本家至親之後,苗樹根才鬆了口氣,但馬上就被人圍了上來。大家都等著這個主心骨來交罰款。
苗樹根與幾個人打了招呼,將幾個叔伯大爺請到家裡,才發現家裡像是趕集一樣,村裡的幾個本家老人,外加被抓的這些男人的媳婦婆子圍坐在苗樹根家的炕頭上,沙發上,大人小孩足足坐了怕是有四五十人。屋裡煙霧繚繞,旱煙味、劣質卷煙味,還有娃娃的尿騷味混在一起,熏得人眼睛發酸。地上滿是瓜子殼、花生皮和吐出的痰漬,一片狼藉。
消息已經傳開了,派出所通知下來了,每個人交五千塊錢,少一分錢,人都帶不走。五千塊!在1992年的曹河城關鎮,這差不多是一個壯勞力兩三年的純收入。對於這些靠著幾畝薄田,或者在縣城打點零工、做點小買賣的群眾來說是一個晴天霹靂。
大家當初是受了苗樹根的攛掇才去的。苗樹根當時拍著胸脯說,就是去坐著,拉拉橫幅,給上麵領導看看咱西街人的態度,事成之後,土地要回來,大家都有好處,村裡還會給去的每人二十塊錢辛苦費,管一頓晌午飯。
可誰能想到,公安動真格的,抓了人不說,還要罰這麼重的款!那土地就算真能要回來,落到普通村民手裡能有多少?好處大頭還不是苗樹根他們幾個把持著?現在倒好,好處沒見著,自己家的男人、兒子卻被扣在派出所,還要掏這麼大一筆錢,誰心裡能痛快?
這筆錢,自然就該苗樹根出。這是屋裡大多數人的想法,雖然嘴上不說,但眼神裡的怨氣和無聲的逼迫,像一層厚厚的陰雲,壓在苗樹根家的堂屋裡。
苗樹根的媳婦在裡屋和堂屋之間穿梭,端著個掉了漆的搪瓷托盤,給這個倒水,給那個抓把瓜子,臉拉得老長,嘴裡不停地小聲嘟囔:“這算什麼事兒……自家的事都顧不過來,還攬這些破事……真當自己是青天大老爺了……”話沒說完,又被一個本家嬸子叫去添熱水,隻能把後半截話咽回肚子裡,一臉的不耐煩。
苗樹根頂著滿屋的目光進了門,心裡比吃了黃連還苦。
在派出所被鄧立耀、孟偉江,還有那個見風使舵的城關鎮鎮長陸東坡輪番“教育”,話裡話外都把責任往他身上推,好像他苗樹根就是這場風波的罪魁禍首。他媽的,這事兒明明是苗東方副縣長暗示,馬廣德那個老狐狸背後使勁,自己不過是跑腿吆喝的,怎麼一出事,屎盆子全扣自己頭上了?現在倒好,這幫本家親戚、鄉裡鄉親不去找苗東方、馬廣德,全堵到自己家裡來了。
心裡再煩,臉上還得擠出笑。苗樹根扯了扯嘴角,對著滿屋子人拱了拱手:“哎呀,叔伯嬸子,嫂子弟妹們,都來了……坐,都坐,彆站著。”
一個五十多歲、頭發花白的大娘,用袖口抹著通紅的眼角,帶著哭腔開了口:“樹根啊,你可得想想辦法啊!你二大爺今年都五十六了,身子骨本來就不硬朗,這大冷天的,關在那派出所裡,聽說連床厚鋪蓋都沒有,這可咋熬啊?還要罰五千塊錢……我的老天爺,就是把家裡那幾畝地的收成全賣了,也湊不齊這個數啊!樹根,你是支書,你可得管管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