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明已經記不清在這裡待了多久了。日子每天都是重複的，除了搬屍體，還是搬屍體。他們的任務，就是把新洛基城中那些在災難中死去的人，一具具拖到懸崖邊，拋入冰冷的海裡。
這活兒又臟又累，更折磨人的是那股氣味。天還沒亮，他們就被趕出牢房，排著隊走向那座終日彌漫惡臭的屍山。腐爛的屍體又濕又滑，濃烈的臭味仿佛滲進皮膚，無論怎麼擦拭也揮之不去。晚上回來時，每個人都像被抽走了魂，渾身帶著洗不掉的死亡氣息。
食物倒是有的——從普瑞城運來的灰色營養塊，硬邦邦的，寡淡無味，但至少能填飽肚子。真正難熬的是缺水。每人每天隻能領到一小杯渾濁的水，剛夠潤濕乾裂的喉嚨。想洗臉？想洗澡？簡直是癡心妄想。時間一長，每個人都渾身汙濁，牢房裡彌漫著一股酸臭，能把人熏得頭腦發昏。
昨晚，新洛基下了雪。清晨推門出去，外麵已是白茫茫一片，仿佛把所有肮臟不堪的東西都暫時掩埋了。
年輕的康尼看見雪，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趁看守不注意，他偷偷蹲下身，捧起一把乾淨的雪。雪落在他沾滿汙跡的掌心裡，顯得格外潔白。他轉頭衝身旁的老師約翰笑了笑，想把雪往臉上抹，感受那一點清涼。
“乾什麼呢你？！”
炸雷般的嗬斥在清晨冰冷的空氣中炸開，驚得所有囚犯渾身一顫。一個鐵塔般的身影撥開人群，看守大步流星地逼近，手已經按在了腰間槍柄的皮革搭扣上，眼神裡淬著冰碴。
康尼嚇得猛地一縮，手裡的雪灑落大半。然而恐懼過後，一股更洶湧的情緒——那是長久以來像汙水般淤積在胸腔裡的屈辱和悶氣——猛地頂了上來。“我……我就用點雪……”他的聲音發著抖，卻意外地沒有低下去，“這雪……是剛下的！乾淨的！”
“我叫你放下！”看守的聲音毫無起伏，像生鐵砸在凍土上。
那一瞬間，也許是連日來的饑餓、乾渴、疲憊和絕望終於衝垮了堤壩，康尼眼底掠過一絲近乎瘋狂的決絕。他非但沒有鬆手，反而將掌中殘存的那捧雪，連同指縫裡肮臟的泥垢，一股腦全塞進了嘴裡，發狠地咀嚼起來。冰冷的雪渣混合著汙物，在他乾裂的嘴角溢出肮臟的水痕。
“砰！”
槍聲猝然響起。康尼身體一僵，臉上神情瞬間定格。他低下頭，看著胸口迅速滲開的一片暗紅，在白皚皚的雪地上刺眼無比。他張了張嘴，沒發出一點聲音，便直直向後倒去，砸進積雪裡。
時間像是靜止了一瞬。然後，黃天明聽見身旁的約翰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
“康尼！！！”約翰的眼睛霎時通紅。他死死瞪著那個收槍的看守，全身都在顫抖。“你們……你們這幫畜生！！！”
約翰完全失去了理智，不顧一切地朝看守衝過去，枯瘦的雙手曲張著，仿佛要掐住對方的喉嚨。
看守甚至沒正眼看他，等到約翰撲到跟前，隻抬腳狠狠一踹。
“哢嚓”一聲輕響，約翰整個人被踹飛出去，摔在幾米外的雪地上，蜷起身子劇烈咳嗽，唾沫裡混著血絲。
“老東西，活膩了。”看守彈了彈褲腿，掃視其他嚇得僵住的囚犯，“都給我看清楚！規矩就是規矩。天上下的，地上結的，隻要是水，就是馬斯特大人的！誰再敢亂動——”他用腳尖點了點康尼的屍體，“這就是下場，正好海裡的魚還沒喂飽。”
他揮揮手，兩個手下立刻上前，拖起康尼尚有餘溫的身體朝懸崖走去，雪地上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很快，崖下傳來“撲通”一聲悶響。
黃天明和另外兩人慌忙上前扶起約翰。約翰胸口疼得厲害，喘氣艱難，目光卻死死盯著懸崖方向，眼淚混著臉上的汙垢淌下來，在寒風中迅速凝住。那眼神裡悲傷不多，幾乎全是恨。
雪又開始飄落，細碎的雪花試圖掩蓋地上的血跡。更多看守拿著鏟子和桶走出來，利落地將乾淨的積雪鏟起運走。這些雪會被收集起來，融化成水，儲存進嚴格管控的庫中——那是如今比一切都珍貴的東西。
……
光普大廈頂層。
馬斯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靜靜看著下方發生的一切。槍聲、奔逐、拖行屍體……在他眼中，不過如同螻蟻遷徙。他臉上沒有絲毫波瀾。
末世將滿八年，生存愈發艱難。水，變得比黃金更珍貴。而他手中掌握的水源，就是他最大的權柄。
對那些囚犯和底層的人，規矩必須嚴厲，懲罰必須殘酷。任何人若敢擅自觸碰水源，便是在動搖他的根基。心軟？這世道早已容不下那般奢侈的東西。
記憶裡的老山佐曾經說過，最深的毀滅不是轟然倒塌，而是寸寸剝蝕——是眼看著最後一滴淨水蒸發，最後一粒糧食消失，最後一絲信任在求生本能前化為齏粉。“人不是變成野獸的，”他嘶啞的聲音像砂紙摩擦，“是慢慢忘記自己曾經是人。”如今那老家夥早已化為一捧塵土，連墳塋都無處可尋。可他那如詛咒般的預言，卻在這日益冰冷的廢墟上，一天天顯露出它猙獰而真實的輪廓，成為每個人呼吸的空氣、腳下的路。
康尼死了，約翰滿懷仇恨，囚犯們麻木勞作，看守們冷酷執行……這一切，都是這個冰冷世道應有的模樣。過往那些溫情與道理，就像這地上的雪，看似潔白，最終仍要被掃除、融化，彙入新的、不容情麵的秩序之中。
馬斯特轉過身，不再望向窗外。麵前是閃爍著各類數據和圖表的屏幕，那上麵是他規劃的新世界。第八年即將到來，他必須確保——當最終時刻來臨，能夠主宰這一切的，隻有他，以及他所選擇的人。
雪終會融化。但有些東西，一旦徹底冷透，就再也暖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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