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鍾隱歎了一口氣,將此畫放在一邊,換了一張紙,繼續作畫。
下一幅便要好得多了竹影錯落,濃淡有致,細看去便有一股清逸之氣撲麵而來,竹木成簾,目有儘而意無窮,倒似要引人去畫中一般。
李珣低讚了一聲。
鍾隱停了筆,回過頭來看他“這幅你喜歡?便送了你吧。”
李珣一愣,旋又大喜,鍾隱的手跡可是珍貴得很,雖然不是劍譜秘訣,但隻憑他的名聲,這幅畫便是無價之寶,拿回去妝點門麵,也是好的。
這算是意外之喜了。
李珣也不虛偽,忙躬身謝過。
又聽鍾隱道“不過,我倒想聽一下,你覺得這幅畫筆法走勢如何?”
這是考試嗎?李珣有些緊張,他的丹青造詣,還是小時候聽王府先生講的,不過俗世之法,在通玄界也不知行不行?萬一出乖露醜,那該如何是好?
心裡緊張,他外麵卻不遲疑,走到畫前,凝神看去。
才順了兩筆,他輕咦了一聲。
鍾隱在一邊微笑“怎樣?”
李珣卻是充耳不聞,手指卻在隱隱顫動,到了後來,乾脆淩空虛畫,咄咄有聲。
鍾隱也是一怔,在旁讚了一聲這個讚美,李珣卻是聽不到的,他現在心中全被這幅畫占了。
這哪是什麼墨竹圖?這分明就是一套精微的劍訣!
李珣對符紋之術,已敏感到了極致,對筆法走向等細節問題從不輕忽,幾乎已到了看著一張圖,便要找到它筆力端、軌跡的地步,因此他才能一眼看出這幅畫的妙處。
以他的造詣,已經可以脫出有形的畫作,直探其中的意趣,外麵雖是順著筆法一路畫下,但體內真息卻暗合深意,自有一番運作。
一幅畫看了不過一半,體內真息已滾沸如湯,雲蒸霞蔚,沿經絡穿行不悖。
而到後來,真息又漸漸平緩下去,然而經過上一波的“蒸煮”,卻是凝實許多,且暗合心訣,穿行間鋒銳如劍,接連攻破幾個關竅,在體內左衝右突,好不淩厲!
轉眼間,他已將此畫看到了第四遍,隻覺得腦中靈光狂閃,漸漸連成一片,正如癡如狂之際,肩上忽被人一拍,腦中當即一震,靈光散落,再不得見。
隻差那麼一步……
李珣呆了,隨後就是氣衝華蓋,猛地轉身,想找人理論,入目的卻是鍾隱溫潤如玉的眼神。
一大盆冷水潑下,他連忙躬身,滿肚子怒氣刹那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不要再看下去了,如此究根問底,於你有害無益!”
看著李珣茫然的樣子,鍾隱微微一笑,將案上的畫卷了起來,放到李珣手心。
“可知你修行時,最大的缺陷是什麼?”
李珣呆呆地搖頭。
“你對法理的探究,已是入木三分,山上沒有多少人能比得過你,然而你對情勢的感應,卻還是幼稚得很。內外不得兼顧,不過是坐禪等死,終不得大道,換句話說,你是知道如何使劍,卻不知怎樣使劍。”
李珣聽完真是懵了“如何使劍、怎樣使劍,難道不是同一回事嗎?”
“怎會一樣?便如這畫,你知筆勢如何輕重、濃淡,知頓挫變化,可是真讓你拿起筆來,你可會畫?”
“……不能!”
“修行之法,雖然稍有不同,也能夠由內而外,豁然貫通,隻是你對符紋法理之道理解太,而外功修行又沒什麼根基,如此兩下消長,差距過大,於你絕無好處,你可明白?”
李珣登時心悅誠服,忙躬身謝道“弟子今後定將努力提升外功造詣……”
鍾隱點了點頭“如此便對了!你眼光雖好,但畢竟偏於一隅,能從畫上讀出真息搬運之法,卻看不到與之相應的肢體挪移之道。今後再看時,當細思其中與真息相合的肢體變化,內外兼修,方是正途。”
言罷,他又指出幾個有可能犯錯的疑難之處,聽得李珣不住點頭,隻覺得不愧是鍾隱仙師,這講解的功夫,也居眾人之上。
無論是清虛、青吟、林閣、明璣,比起他來,都少了那一份深入淺出的生動明白,偏偏就在這直白如話的言語下,還有更深一層,需要自己思索的深度。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李珣已佩服得五體投地,恨不能就留在這峰上,日夜聽此人的教誨。大概隻這一陣話的功夫,便要免他三年苦修了!
隻是,他想得雖好,鍾隱卻沒有留客的意思。
在講解告一段落後,他道“……這墨竹圖中,是我近些年來,閒來無事之時,創下的一門‘青煙竹影’的劍訣,最是能由淺入深,有新筍出土,節節拔升之效!
“此時便傳了你,下峰之後交與你師父,由他指點進一步的修行。你就去吧,莫讓青吟久等了。”
“青吟仙師?”李珣這才想起,那位把他從天下推下來的青吟,心中忽有些奇怪。
青吟想乾什麼?難道就是把自己推到鍾隱眼前,讓他過目,再看能不能讓他提點一下?
他隻覺得這位優雅冷淡的仙師,行事高深莫測,實不是他所能探知的。
說到青吟,鍾隱臉上也略有變化,他又看了李珣一眼,臉上有沉吟之色。
半晌之後,他緩緩開口“李珣!”
“弟子在!”
“你青吟仙師脾氣古怪,同輩的師兄弟們都拿她沒辦法,更遑論你這些小輩……若她日後有什麼事,做得讓你生氣,卻要看在今日的麵上,不要太過計較了!”
李珣腿一軟,半跪在地上“弟子不敢!青吟仙師是長輩,弟子……”
“罷了!”鍾隱打斷了他的話,微微一笑後轉身進屋,李珣隻聽到他說了最後一句話“起來吧,青吟她必不喜歡你這種軟骨頭的樣子!”
竹扉掩上,再不聞他的聲息。
李珣呆在地上,想了很久才爬起來,臉上隻是苦笑“若我是硬骨頭,她就能喜歡我不成?”
這個疑問,便是打死他也不敢問出口的,李珣隻能在心中想想,作一些白日夢罷了。
在竹林中走了數百步,李珣找不到邊際,卻找到了幾根自然脫落的竹枝,這些竹枝不過一指粗細,卻湛然青碧,光華隱隱,拿在手中也頗為清涼。
李珣試了一下,這竹枝韌性卻是極強,李珣強行將其繞了圈,隻要一鬆手,便是一聲恢複原狀玉”相斫,連續三劍下去才劈斷了一根。
這玩意兒卻是不錯!
李珣舍不得放下,便拿在手中,低著頭尋找,看能不能再找著幾根。
至於長在那裡的,他實在不敢動,萬一這是鍾隱的心愛之物,被他毀了,人家隻需一口氣,便能把他吹下坐忘峰!
在附近找了一會兒,卻再沒有什麼收獲,李珣知道,再逗留下去,就要丟人了,隻好駕劍飛起,劍光衝破竹林時,竟出一聲響,他的身體也猛地一輕。
在這種地方,該如何修煉?
修道人雖然也煉化天地元氣,充為己用,但畢竟要有個度,像竹林中這般元氣濃度有如實質,如果真施行那煉化之法,大概十個人裡倒有九個要走火入魔。
大概也隻有鍾隱這樣的半仙,才敢在這裡居住吧。
心中想著事情,劍光卻在天空中盤旋。臨走時聽鍾隱說,青吟在外麵等著,雖然他有可能隻是隨口一說,但李珣不敢等閒視之,隻好傻傻地在天空中繞圈。
天知道這是怎樣辛苦的差事。
初來時,青吟說這裡天地元氣隨時間而呈潮汐變化,李珣沒有感覺出來,現在在空中繞了幾圈,他終於明白什麼是潮汐變化。
午時已過,天地元氣的濃度便開始從高峰跌落,這種跌落並不是直線下降,而是如海水退潮般,衝一小截,退一大截,如此方退又進,十分複雜。
這就苦了李珣。
禦劍之術,最重要的便是與天地元氣的協調,他練習禦劍才幾天?在這種天地元氣極不穩定的環境裡,他能控製住真氣間的平衡已是了不得,哪還能保持平穩?
便隻見他東倒西歪,左搖右晃,在空中仿佛是喝醉了酒一般,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
若是旁人,此時落下地來也就是了,偏偏李珣又多想一層,隻覺得此地雖然難以控製,但卻正是鍛煉禦劍之術的最佳場所。
在此時練上一會兒,便抵得其它時候練上一月,於是竟強撐著不想下來。
滿腔心思,此時都集中在了“青玉”上麵,心神凝實,不放過任何一點的元氣變化。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自覺能力大有長進,體內真息也耗費得差不多了,這才停了下來。
落在地上,他忽覺不對,猛一回頭,便看得傻了。
不遠處的竹林邊上,青吟席地而坐,解開髻,將青絲瀑布般垂在身前,正在緩緩梳理,那光景與初見麵時她攬水梳妝的情形,竟有七八分相似。
都是那視旁人如無物的冷淡,以及奪天地造化的神秀,那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女性的嫵媚,隱隱流動,不彰不顯,卻又在無形之中,吸引著人們的眼光。
李珣又怎能抵擋得住!
看她這個樣子,也不知在林邊坐了多久了,想到自己在空中的種種醜態,李珣隻覺得麵如火燒,根本就抬不起臉來。
這樣也好,倒把他剛剛的失態遮掩了過去。
他本能地想下跪請安賠罪,可是腦中卻忽然閃過鍾隱所說的話。
“不喜歡軟骨頭?”
思及兩次見麵的情形,果然現青吟不喜他人跪拜行禮,自己若矯情過分,恐怕撈不到好處。
這念頭隻在心中一轉,他便改了姿勢,隻是垂手行禮而已“請仙師恕罪,弟子一時忘形,勞累仙師久等了!”
青吟看都沒看他一眼,冷淡之意卻是比之前更甚。隻聽她道“那畫是鍾隱給你的?”
李珣忙道了一聲前兩步,恭恭敬敬地將畫送上。
青吟卻不忙著接,而是不緊不慢地將青絲挽了一個髻,這才接過畫去。
這本來是頗為慢待的舉動,但一方麵她是長輩,另一方麵,她舉手之間,便是風姿無限,秀色可餐,李珣隻覺得百看不厭,又哪會覺得難受。
手上一輕,那畫已被青吟拿了過去緩緩展開。一見之下,青吟便道“這是第二幅。”
李珣目瞪口呆,青吟隻看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說中了。
她微一搖頭,又將這畫遞了回來“能得到這幅青煙竹影,也是你的造化,便拿著它下山去吧!”
這樣就結束了?
李珣有些猝不及防,一時間隻是應聲,卻忘了動彈。
青吟緩緩起身,也不理他,目光卻望向竹林深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李珣不敢驚擾,等腦子裡麵轉過彎來,也知此地不能再留,便再躬身行了一禮,向後退去。
“且住!”青吟驀然開口把他叫住,李珣愕然看去,聽得青吟道“你過來!”
李珣便如一個牽線木偶呆呆上前,總算他還知機,與青吟保持了一個距離。隻是下麵的變化,卻讓他當場傻了。
青吟竟伸出手來,撫上了他的臉——李珣打了一個寒顫,腦子裡麵一片混沌。他隻覺得臉上那一隻手,手指纖長,清涼如玉,略一接觸,便有一絲自臉上直透心底,最終擴散全身。
恍恍惚惚間,他聽見青吟道“……如此,你麵目有了變化,卻不會有這樣的麻煩了!”
麵目變化?
李珣心頭一跳,還未出聲相詢,便見青吟化出一麵水鏡,讓他自照觀看。
入目一見,李珣便小吃一驚。鏡中之人,也不知是哪裡做了手腳,雖然輪廓、五官都無變化,卻總覺得與以前似是而非,輪廓長相隻與他有五六分相似,多看幾眼,便有些認不得了。
而他此時也恍然明白,青吟撫他臉的用意,原來是看他酷似某人,便將他的臉用某種法子變化一下,避免日後的麻煩。
耳中聽到青吟的吩咐“這種真息化形,待你修到化嬰之境時,便會自然解開……那時,你也不會再受這種困擾了吧。”說著,她貼著竹林邊走了幾步,身形忽如一個氣泡,一聲便不見了。
李珣向前趕了兩步,停了下來,手掌卻不自覺地撫上了被青吟摸過的地方,感覺著嫋嫋餘香,一時間竟是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