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熄滅前的一刹那,「轟」的一聲巨響,直落在她心底深處。霎時間,她的生命似是又從頭來了一遍,無數似熟悉又陌生的情景流水般注入進來,與她的靈識契合如一。
然而,她可以感覺到,在這緩緩流淌的情景之外,還有一個巨大的陰影,在同她一起觀看。
看她最痛苦的過往、最不堪的記憶和最隱秘的思緒。
隻一轉眼的工夫,自己對他,便再無絲毫秘密可言。
她的神智比剛剛清楚一些了,但在某一刻,眼睛卻喪失了焦距,眼前的男子的形象漲大又能縮小。等她所有的感官都恢複正常的時候,她現,自己身無寸縷,下麵是冰冷的雪地,李珣則壓在她身上。
猶記得小時候,在宗門典籍上看到目迷五色,故袒身而易藏心跡。重衣容而輕於心,取敗之道也。
那她現在,又算什麼?
的衝擊、千百年的情感洪流、再加上所有隱秘儘付他人的恐懼,三股巨力彙集,齊攻之下,她就像是一隻被利箭射穿的大雁,在一聲尖鳴之後,猛地墜落到無底深淵中去。
重羽啊……這就是你最熟悉的感覺嗎?
溫熱的液體自眼角輕輕滑落,擦著她鬢邊的絲,滴在雪地,轉眼不見了痕跡。
李珣撲倒在陰散人上,精疲力竭,但卻忍不住想笑。
成了!
這些日子以來,辛苦思慮的法子果然有效。
自從當日他心念大變之後,他就一直為了彌補以前所露出的種種破綻、弱點而努力。
陰散人這個不確定因素,自然是重點照顧對象。
宗門秘法上當然有控製傀儡的高招,隻可惜李珣是借著「天冥化陰珠」而一步登天,火候差得實在太遠,最關鍵的控製傀儡、精進修為的「通心」之法,連想都彆想。
無奈之下,他隻能琢磨一下「笨功夫」,就像剛才那樣,以粗暴的手段,強行攻破陰散人的靈識,擷取其中記憶。
結果很讓人滿意。
他不但確認了陰散人的「清白」,而且趁其最虛弱的時候,在她心中留下刻痕,便於以後控製,可以說是一個簡化版的「通心」之術。從此以後,他可以對陰散人徹底放心了。
隻是就長遠而言,這不是件好事。尤其對他自己的修為影響更大,甚至有可能使他再無法窺得「驅魂煉魄通心」的至高層次。
可一個安全無害的陰散人,難道不比這個要強上百倍?
唯一可惜的是,因為手法的過於粗暴,陰散人剛恢複不久的靈識,又受到重創,起碼在最近一段時間,是無法派上用場了。
李珣歎了口氣,撐起身子。
陰散人怔怔地看著天空,她的無損,然而心神上的重擊,卻是比任何傷損都可怕得多。
也許她身內已經恢複了足以移山倒海的力量,但她甚至連動一下小指頭的力氣都沒有。
李珣居高臨下打量她嬌豔動人的身姿,眼中仍像是燃著火,目光所到之處,仍能引起她一陣本能的抽搐。
不過最終李珣還是沒有再做什麼,隻是自顧自地穿上衣服,這才命令道「你去歇著吧!」
隨著這句話,李珣收回了最後一絲壓製著她靈識之火的殺氣,這讓她暫時有了一些力氣,吃力地略撐起半邊身子,嬌豔的身姿自然生成一幅起伏有致的勝景圖畫。
她昂起頭,看著李珣的臉「想得到墨絲蚶寶等材料,對你而言,並不吃力。而且不隻靈滅絲,那隻血吻身上的鎖魂圓光,說不定也要用到……」
李珣顯然沒想到她心中還記著這個,怔了一下,才笑道「我知道了……等你恢複了以後再說。」
他這話顯然有些敷衍了事,陰散人神情一黯,張了張口,似乎想再說些什麼,但卻又卡在喉嚨裡。
這欲語還休的姿態,顯出她的精神確實不濟了,正常狀態下的陰散人,又怎麼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李珣不願再多說,正要施法將陰散人收回,耳中忽地聽到一聲低歎「那不過是舉手之勞吧……主子!」
李珣驚訝地看過去,而在此刻,陰散人卻彆過臉去,不讓李珣看到她此時的神情。
隻是,下一刻,她便被捏著下顎強行扭過臉來,她飛快地閉上眼睛,但李珣的眼神打在皮膚上,卻是熱得燙。
這一刻,她聽到李珣平靜的聲音「你的腦子還能這麼好用,我就放心了!」
無可違逆的意誌突入進來,代她開啟了通往僅屬於幽玄傀儡的獨立空間,將她吸攝進去。
李珣籲出一口長氣,不得不說,剛剛做完的事情,以及收集到的信息,實在是很巨量,他必須緩緩,讓心中意緒平靜下來。
偏在這時,擊掌聲響起─「嘖!厲害,真是厲害!」
李珣偏過頭去,正看到水蝶蘭笑吟吟站在一個小冰峰的頂部,居高臨下,撫掌叫好。李珣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到了那裡,但可以肯定的是,剛剛那一幕,她一定從頭看到尾!
「見笑了!」李珣的反應不慍不火,看上去倒像剛剛完成了一件值得稱道的畫作之類,沒有半點兒不好意思。
水蝶蘭對他的反應嗤之以鼻,身體就像沒有重量,被寒風一刮,便輕巧地落在他身邊。似乎近了些,又特意退了兩步,這才點點頭,表示滿意。
李珣以目光相詢。
水蝶蘭笑吟吟地道「我現在明白了,不和你在一塊兒,沒意思。但和你挨得太近又過於危險,隻能這樣保持距離了……
話說回來,天底下能這麼整治陰重華的,你大概是頭一個,誰知道你後麵會不會把這手段揚光大?」
「揚在你身上嗎?」
這話李珣當然沒說出來。對這種事情他還是要講究些避諱的,見水蝶蘭相當知趣地沒有深究,他也一笑岔開話題「我聽陰散人說,你又去千極關了,那邊情況如何?」
「還能有什麼情況?都撤回去了,哼,連個催我的信息都沒過來……」
「哦?」被她這麼一說,李珣倒想起之前沒有問清楚的一件事來「對了,你還沒說,你是怎麼接的這件生意?」
「自然是對方先下單子,詢問意向,我確認接手後,那邊才表示身分。其實我知道竟然是古音時,也給嚇了一跳。」
想到上一次分彆時,水蝶蘭的理由,李珣順口問了一句「上次分手,就是為了辦這事的?」
水蝶蘭眼珠一轉,笑嘻嘻地搖頭道「那是另一件,這是我叛出朱勾宗之後,才接手的。我也是給千機和素懷羽逼得緊了,否則,哪會把這麻煩事兒一口答應下來?」
李珣感覺她話有些不儘不實之處,但還是裝作不知,倒饒有興致地問道「已經叛宗了,還能接生意嗎?」
「誰沒有幾個單獨的生意管道?否則,隻從宗門接單子,珍稀的寶貝、法訣,什麼時候才能落到自己手裡?」
水蝶蘭一臉的理所當然,但她很快又沉吟道「不過這次接這單子還是有些古怪,一開始,古音說由她創造機會,要我伺機而動,在極地附近擊殺天芷。
「為此,我還費心思弄了個假身分出來,可就在不夜城確定遷宗之後,她又修改計劃,要我到夜摩天去下手……後麵就是你看到的了。
「之所以說它古怪,是因為,單子派下來之後,怎麼動手,便是殺手的事情,很少有雇主連殺人的時間、地點、方式,都做了規定的。如果這麼做了,隻能說她所圖不僅僅是天芷的性命。哼,當我是傻子嗎?」
李珣摸了摸下巴,搖頭道「修改計劃?嗯,那恐怕不是主動變化,而是因為天芷的行動,使古音「從善如流」吧。
「不過話又說回來,自己明明有機會,卻寧願花費代價請外人動手,古音這愛好還真是奇特啊!你和古音見麵時,就沒現什麼異常?」
水蝶蘭應道「見麵?外行人不懂就少丟人現眼!你要知道,在絕大多數時候,雇主和殺手見麵可是壞規矩的。我們從頭到尾都是通過特定管道交流,從沒見過麵!」
李珣聽得一怔「沒有?那你怎麼知道雇主就真的是古音?也許彆人可以托她的名義之類啊。」
「應該不會吧?」水蝶蘭有些撓頭「雇主的印信確實是古音的沒錯,我記得當年和她交易血吻時,她用的就是這個,上麵妙化神術極儘精純,兩次的氣息質性也吻合……」
她雖是這麼說,卻也不敢一口否定掉這個可能。
李珣心中立時活絡起來「如果不是古音,這便能引申出一種可能在古音身邊,除了鯤鵬老妖等人,還有一個隱藏著的、給她使絆子的家夥─有意思!」
李珣開始將妙化宗、散修盟會上層的所有人逐一分析,想從中找一個「嫌疑犯」出來。隻是,這是一個比較費腦子的舉動,想了半天他也沒有個結果。
而水蝶蘭則提醒他「天芷好像完功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啊,當然!」
李珣立時想到自己還有一個最急切想知道的問題卡在喉嚨裡,他向著水蝶蘭點點頭,轉身要走。
而這時候,他耳朵一顫,一個極低微,但卻實實在在的聲響,透過尖銳呼嘯的暴風雪,不可思議地傳入他耳中。
這聲音乍一聽去,似乎隻是幾十個音節串在一起,沒有什麼特殊的意思,但若是一個神思敏銳之人靜下心來,便能從聲音極微小的起伏轉折中,品出溫潤祥和,又灼然生輝的味道來。
「大灌頂光真言?」水蝶蘭在一邊訝然道「這是「西極禪宗」哪個大和尚在此?這真言神通從夜摩天外透進來,卻差不多遍及夜摩天……呃,老虎和尚?」
七妖之間相互稱呼的名號,倒真有不少頗有趣的。
李珣早就想到是哪一個,此時便要糾正一下「不是和尚,是居士,半成居士!」
水蝶蘭顯然不管那是「半成」還是「一成」,她隻對事情本身感興趣,這個戰力驚人的前妖魔,此時此刻來到夜摩天外,總不是還要沒完沒了地渡亡魂吧!
李珣和她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了天芷上人。
李珣神念在那邊一掃,忽地叫了聲糟糕,猛地轉身,向天芷棲身的冰層趕去了。
水蝶蘭卻沒有立刻跟上,她低下頭,看著剛剛李珣和陰散人留下的痕跡─雖然已被風雪遮擋了大半,但還是可以辨認的。
最終,她歎了一口氣道「可怕的家夥!」
李珣當然不知道她在後方的評價,他隻花了數息的時間,便趕到天芷棲身的冰層之上。
正要進入,身子忽的一緊,就停在那裡,輕聲道「上人可無恙了?」
約一息後,天芷淡淡應了聲「還好!」
果不出他所料,天芷的聲音比先前氣若遊絲的慘狀不知好了多久,想必是不動邪心已開始揮作用。
雖然心脈依然脆弱,但六識感覺都已恢複,若是李珣傻傻地衝下去,臉麵必然給看得清楚,那可就糟糕極了。
天芷語氣平和,聽不出從生死在線走一圈回來,有什麼變化,她道「半成居士到了,恐怕其它道友也已不遠,我現在必須要和他們會合,以免受到無謂損失。」
李珣就知她會這麼說,哈哈一笑,也不多說什麼。
他知道,以後他和天芷的交易,還是會長長久久地進行下去。
他絕不寄望於天芷會像陰散人那樣完全為他所用,也不妄求像水蝶蘭那般和他「同生共死」,但這種遊走在「生命」、「名聲」之間的選擇,天芷應該會很感興趣才是。
笑罷,他心念一轉,點頭道「也好,大家買賣做成……」
話方說了一半,此時天外忽的響起一聲呼哨,那熟悉的波動,讓李珣心中一奇。
飛魂敕令?
念頭方動,一塊非金非木的牌子已從天空中落下,直墜入他手中來。
怎麼就卡在這個時候?
不過,這時也不能多想,李珣將敕令往懷中一放,繼續道「如此,就不攔著上人了。當然,在此之前……」
他目光轉向已經隨後趕來的水蝶蘭,笑得非常古怪。
裂帛之聲響起,水蝶蘭極肉痛地將那本由蕭重子輯錄、以天蠶絲帛織就的《血神子》殘篇遞了過去,看著李珣稍一確認之後,乾脆利落地撕了一頁下來,使力釘在冰層一側。
「這是心魔精進法的完整法門,雖然我都已經講給上人,但可能有些細節未臻完善,這篇手稿便給上人參考吧,有緣再會!」
罷,他向水蝶蘭做了個手勢,二人一起閃退。
而下一刻,冰層碎裂,天芷修長的身影現身出來,在漫天的碎冰中,精確地抓住了那篇殘稿,同時,目光四麵掃射,隻可惜,被遁法天下無雙的水蝶蘭帶著,李珣早就不見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