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置室的門再次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張誌強探進頭來,臉上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和濃重的疲憊,眼底還有未散的煩躁。他看了一眼床上安靜睡著的孩子,似乎鬆了口氣,目光才轉向牆角的林薇。
“薇薇……”他聲音乾澀,帶著刻意的壓低,“孩子……好像好點了?”他往裡挪了一步,反手輕輕帶上門,隔絕了外麵可能存在的窺探尤其是他母親的),“嚇死我了……剛才真是……”他搓著手,試圖靠近林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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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低著頭,看著手中一次性水杯裡微微晃動的水麵,對他的話毫無反應,仿佛他隻是一個闖入的陌生人。
張誌強在她麵前蹲下,這個姿勢讓他顯得有些卑微。他伸出手,想碰碰林薇放在膝蓋上、依舊緊握成拳的手。指尖還未觸及,林薇的手猛地縮了回去。
張誌強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臉上的表情僵了僵。他深吸一口氣,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那套早已爛熟於心的說辭再次滑了出來,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熟練和疲憊:
“薇薇……我知道你嚇壞了,也受委屈了。媽她……唉,她就是那樣,老思想,改不了了。一輩子了,就認那些老理兒。”他頓了頓,觀察著林薇毫無波動的側臉,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懇求的意味,“可她……她真不是壞心。你看,她那麼大年紀了,也是擔心孫子,急昏了頭才……你就……體諒體諒她,行不行?彆跟她一般見識了。她年紀大了,我們做小輩的……”
“體諒?”
這個詞像一根點燃的火柴,猝然丟進了林薇早已堆滿乾柴的心房。她猛地抬起頭,動作快得讓張誌強嚇了一跳。那雙深井般的眼睛死死盯住他,裡麵翻湧的不是怒火,而是比冰更冷的、徹底絕望後的死寂和荒謬的嘲諷。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更難看的弧度。
“張誌強……”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艱難地碾出來,帶著血沫,“你讓我體諒她?”她微微偏頭,目光空洞地掠過觀察床上沉睡的孩子,那小小的身體在高熱退去後顯得異常脆弱。“體諒她差點用那瓶破酒,要了你兒子的命?”
張誌強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站了起來,聲音也壓不住了:“林薇!你說話能不能彆這麼難聽?什麼要命?媽她……”
“體諒她在我坐月子時,嫌腰疼不肯夜裡搭把手,讓我自己流著血爬起來哄孩子?”林薇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冰冷地切割著空氣,也切割著張誌強試圖維持的遮羞布,“體諒她在我孕吐得快脫水時,頓頓隻做油膩的紅燒肉,說我沒資格嬌氣?”
張誌強張著嘴,臉漲得通紅,想反駁,卻在她列舉的一樁樁、一件件具體得無法辯駁的往事麵前,啞口無言。那些他曾經用“媽是長輩”、“媽也不容易”、“忍忍就過去了”來和稀泥的瞬間,此刻被林薇用如此冰冷的語調清晰無比地攤開在他麵前,帶著淋漓的血色。他煩躁地抓撓著後頸,眼神躲閃,不敢直視林薇的眼睛。
“還是體諒她……”林薇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疲憊和徹底的冰冷,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水杯,仿佛那渾濁的水麵比眼前的丈夫更值得凝視,“……體諒她,永遠能讓你,張誌強,不分青紅皂白地站在她那邊?無論她做了什麼,你永遠隻有一句——‘媽也是好心’?”
最後那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張誌強的心口,也砸碎了這狹小空間裡最後一絲偽裝的平靜。他像是被戳中了最隱秘的痛點,臉上閃過狼狽、羞惱,最終化為一種破罐破摔的煩躁和隱隱的怒意。
“林薇!你夠了!”他壓低聲音低吼,額角青筋跳動,“你非要把這個家鬨散是不是?我夾在中間我容易嗎?一邊是生我養我的媽,一邊是老婆孩子!你要我怎麼辦?把她趕出去?你讓我怎麼做人?你體諒體諒我的難處行不行?媽她年紀真的大了,你就不能……就不能讓著她點?家和萬事興的道理你不懂嗎?”
“家?”林薇輕輕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字,仿佛在咀嚼一個極其陌生又極其苦澀的果子。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再一次看向張誌強。這一次,她的眼神徹底變了。方才那冰冷的死寂沉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悟後的、近乎殘忍的平靜。那眼神裡沒有恨,沒有怨,隻有一片荒蕪的清醒,看得張誌強心底猛地一寒。
“張誌強,”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你的‘家’,在哪裡?”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直直刺入他躲閃的眼底,“在你的應酬桌上?在你媽永遠正確的‘老理兒’裡?還是在……”她的視線掃過沉睡的孩子,再回到他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在你必須維持的、那點可憐又可笑的‘體麵’裡?”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最後一絲力氣,說出那句早已在她心底盤旋了千百遍、此刻終於破土而出的話:
“這個房子裡住著的,從來不是一家人。”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千鈞,砸在地上發出無聲的巨響,“是你和你媽,以及……你們家請的一個自帶薪水的保姆,和一個借住在保姆肚子裡的孩子。”
話音落下,狹小的處置室裡死一般的寂靜。消毒水的氣味冰冷地彌漫。護士早已悄悄退了出去,將這令人窒息的空間留給他們。隻有孩子沉睡中偶爾發出的、不安的細小囈語,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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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誌強像被雷劈中一般僵在原地,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他死死地盯著林薇,嘴唇哆嗦著,似乎想咆哮,想怒罵,想否認,想用他慣常的“家和萬事興”的大道理壓垮她。但林薇那雙眼睛——那雙平靜得如同深潭、裡麵卻盛滿了無邊荒涼和徹底了悟的眼睛,像一麵冰冷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所有的狼狽、心虛和不堪。他所有醞釀的怒火和言語,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竟像烈日下的薄冰,瞬間消融,隻留下一種被徹底看穿、無處遁形的恐慌和……陌生。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林薇。那個總是沉默著、忍耐著、最終在他或母親的“道理”麵前退讓的林薇,消失了。眼前的女人,像一尊在絕望風暴中淬煉出的冰雕,冰冷,堅硬,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最終一個字也沒能吐出來。那是一種徹底的失語。他猛地轉過身,像是再也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空氣和林薇那洞穿一切的目光,近乎狼狽地、逃也似的衝出了處置室。門在他身後重重地關上,發出一聲空洞的回響,如同為某個時代敲響的喪鐘。
冰冷的門板隔絕了外麵模糊的、屬於婆婆王桂芬的、依舊不依不饒的絮叨聲:“……怎麼樣?我就說她沒安好心!孩子好了沒?她是不是又給你氣受了?誌強,媽跟你說,這種媳婦……”
那聲音尖銳地穿透門板,像細碎的玻璃碴,持續不斷地刮擦著林薇早已麻木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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