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那個缺席的稱謂時,她的語氣像拂過水麵的風,不留痕跡。
但吳欣怡捧著碗的手指,卻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那個存在於母親舊手機通訊錄裡、一年通話不超過三次的“爸爸”
像一個沒有頭像的灰色微信聯係人,偶爾會在深夜寂靜時投下模糊而冰冷的陰影。
她低頭,又喝了一大口豆漿,這滾燙的液體似乎能燙平心口的那點褶皺。
客廳裡傳來老式顯像管電視機播放家庭倫理劇的嘈雜對白,夾雜著姥姥壓抑的咳嗽聲。
姥爺退休前是鋼鐵廠的爐前工,沉默得像一塊冷卻的鋼錠
此刻正歪在另一張吱呀作響的藤椅裡,對著電視屏幕閃爍的光影打盹,布滿老年斑的手搭在膝蓋上。
姥姥則戴著斷了腿、用膠布纏好的老花鏡,借著節能燈昏黃的光線,慢悠悠地縫補著一件舊衣服的袖口,針線在她枯瘦的手指間穿梭。
窗台上,洗得發硬的白色豆漿濾布沉重地滴著水,在窗下的水泥地上積出一個小小的、深色的水窪。
這個家很小,很舊,帶著沉重的煙火氣和時光的鏽跡。
牆壁泛黃,牆角有雨水洇過的深色地圖紋,老式家具散發著木頭和油漆混合的陳舊氣味。
空氣裡常年混合著豆腥、油煙、老人用的膏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潮濕黴味。
但它又是滿的
滿牆都是吳欣怡從小到大獲得的獎狀,從幼兒園的“乖寶寶”到小學的“三好學生”、“奧數競賽三等獎”
再到初中的“年級前十”、“市級作文大賽一等獎”,紅彤彤的獎狀,一張壓著一張,貼滿了對著門的那麵牆。
“媽,明早還是四點起來磨豆子?”吳欣怡喝完最後一口豆漿,碗底沉澱著薄薄一層細膩的白色豆渣。
“嗯,老樣子。你趕緊睡,彆看手機太晚,費眼睛。”
吳秀芬站起身,拿起空碗,目光掃過那個屏幕碎裂的手機,語氣裡沒有責備,隻有一種沉甸甸的、帶著心疼的無奈。
她知道女兒的成績單是這個小店最亮的招牌,也知道那方寸屏幕裡光怪陸離的世界,是女兒貧瘠生活裡唯一的彩色氣泡,所以她不會責怪她。
“知道了。”
吳欣怡應著,看著母親撩開那幅洗褪了色的碎花布簾,身影消失在後麵那個永遠彌漫著油煙、蒸汽和豆香的小小廚房裡。
簾子晃動,帶進一股更濃烈的新炸油條的香氣。
吳欣怡重新拿起手機,指尖劃過冰冷的、帶著裂紋的屏幕,解鎖。
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夜色漸濃,家屬院稀疏的路燈光線昏黃,勉強照亮坑窪的水泥路麵。
對麵五棟三樓那個熟悉的窗口亮著柔和的白光,她知道那是曹子豪的房間。
那個總穿著乾淨整潔的名牌運動鞋、書包上掛著最新款耳機、課間能用最新手機玩著酷炫手遊的男生
和她同班,是班長,像活在另一個被高清像素和高速網絡包裹的次元裡。
他們是教室裡的兩個點,偶爾在收發作業的路徑上短暫相交,隨即沿著各自的函數軌跡滑向截然不同的象限。
收回目光,屏幕上那道未解的幾何題,複雜的線條在裂痕的乾擾下顯得更加扭曲。
她深吸一口氣,空氣裡是家的味道,是豆香的餘韻,是油煙的厚重,是舊家具的陳腐,是姥姥藥膏的苦澀。
這味道熟悉得像呼吸,構成了她世界的全部邊界,吳欣怡用手指放大圖形,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劃動,試圖勾勒出解題的路徑。
窗外的夜色沉靜,將向陽家屬院的瑣碎聲響和遠處城市的喧囂都溫柔地吸納。
一切平常得如同手機裡循環播放的默認鈴聲,平常得讓人幾乎生不出任何懷疑的念頭。
時間如同吳欣怡家那台老式雙缸洗衣機甩乾桶裡的水流,表麵喧囂旋轉,內裡卻遵循著固定的軌跡。
日曆翻過九月,夏末的餘威被幾場秋雨澆熄,家屬院高大的梧桐樹開始飄落巴掌大的黃葉,鋪滿了濕漉漉的水泥地。
開學已半月有餘,初二三班的日子像設定好的程序,穩定運行。
早自習此起彼伏的朗讀聲,課間操敷衍的伸展運動,多媒體投影儀投射在幕布上的ppt
粉筆在黑板上吱呀的摩擦聲,課代表在過道裡穿梭收取作業時帶起的微風……
空氣裡混雜著粉筆灰、汗味、塑膠操場曬乾後的氣息,還有女生身上淡淡的廉價水果味護手霜香氣。
曹子豪坐在教室中段靠窗的位置,視野絕佳,既能看清投影幕布上的蠅頭小字,又能瞥見窗外籃球場上幾個高年級男生跳躍投籃的身影。
他的生活如同他課桌裡那副降噪耳機,隔絕了大部分乾擾,穩定運行在預設軌道
聽課、記筆記在小組討論時拋出幾個精心準備過的觀點
課間和鄰座幾個男生討論昨晚的排位賽或者新出的某款手遊的抽卡概率
放學回家,在父親沉默的注視下完成作業、背誦單詞,不過萬幸!遊戲的威脅暫時懸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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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才能獲得寶貴的兩小時“次元壁”時間——沉浸在動漫新番或遊戲副本裡。
世界清晰得如同高清屏幕,目標明確:重點高中,然後是一個由頂尖大學、體麵工作和最新科技產品構成的、閃閃發光的未來。
吳欣怡坐在教室中間稍靠前的位置,一個能清晰聽清老師講課又不易被過度關注的點。
她的世界更專注於眼前這那摞厚重的習題冊,娟秀的字跡填滿課本的空白,練習冊上的紅勾是沉默的勳章。
課間,她很少參與女生們關於明星八卦或偶像劇情的討論
多半是安靜地坐著,要麼快速翻閱著手機裡緩存好的網絡小說章節
指尖劃過屏幕,眼神專注而帶著一種暫時抽離現實的迷離
要麼從抽屜裡拿出那個素色筆記本,飛快地記下幾句偶然闖入腦海的、帶著青春疼痛氣息的句子。
隻有當同桌拿著物理練習冊湊過來,指著某道電路圖題愁眉苦臉時,她才會抬起頭
抬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鏡,用清晰平和的語調講解,眼神乾淨沉穩,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透徹。
直到那個星期三下午,最後一節物理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