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擱以往,朱厚熜怎麼也要來一個勃然大怒,可現在他著實怒不起來了,情緒稍一激動,就頭暈眼花直犯困。
“唉,你就擠兌我吧。”
“太上皇,該吃藥了。”黃錦適時說。
朱厚熜接過丹藥放入口中,就著黃錦遞到嘴邊的溫水,一仰脖送入了腹中,接著輕輕呼出一口氣,自嘲道:
“我也是過上病入膏肓的生活了。”
李青失笑道:“大明這麼多皇帝之中,就屬你最矯情。”
朱厚熜斜睨了他一眼,不知是沒了拌嘴的力氣,還是沒了拌嘴的心情,懶懶道:
“我睡一會兒,你倆趕緊去煉丹吧。”
“太上皇,俺們就在殿外簷下,您喊一聲我們就能聽到。”黃錦說著,放下茶杯,又將毯子往上扯了扯。
“嗯。”朱厚熜微微閉上眼睛。
黃錦這才緩步跟上率先往外走的李青……
簷下,
黃錦燒火,李青煉藥……
一爐,一爐,又一爐……
不知不覺,小半日就這麼過去了。
“多少了?”李青伸著懶腰問。
黃錦數了數裝滿丹藥的玉瓶,道:“一瓶百粒,已有九瓶,還餘著十八顆。”
“九百……也差不多了。”李青拍了拍手,“我去學堂看看,你把這些收好。”
黃錦點點頭,剛要收起玉瓶離去,卻聽李青又說:
“我一會兒就走,忙完就回來,你不用送我,好好陪著你主子吧。”
黃錦動作頓了下,再次點了點頭。
李青動身走向學堂……
“昔者仲尼與於蠟賓,事畢,出遊於觀之上,喟然而歎。仲尼之歎,蓋歎魯也。言偃在側曰:君子何歎?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誌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注1。
講台上,張四維情緒飽滿,語句鏗鏘有力。
講台下,朱翊鈞坐第一排。
其後是張居正,再之後,是其他詹士府成員,不過此刻,包括張居正在內,都扮演著太子侍讀的角色。
主打一個學習氛圍。
張四維合上書本,說道:“這是孔聖參加完魯國年終祭祀之後發出的感慨。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今我之大明,自然非一魯國可以比擬,不過還是有共通之處的……”
瞥眼瞧見永青侯走進來,張四維略作停頓了下,繼續講述:
“大道不行,天下為家,人們各自隻關心自己的親人和子女,財物和力量隻為個人所用,促使盜竊、戰爭隨之而起……這是當時魯國的現狀。”
“我大明今時之現狀,則是人心浮雜,人人好利……道德,廉恥,禮儀……逐漸不再那麼重要,甚至可以被拋棄……”
朱翊鈞也瞧見了李青,正要起身打招呼,卻見李先生抬手下壓,示意專心聽講。
少年隻得悻悻放棄。
張居正等人瞧見永青侯的動作示意,遂也打消了見禮的念頭。
張四維情緒更足了,語氣帶著痛心疾首,喟然歎道:“何為盛世?天下為公也!”
“君者,選賢與能;朝廷,講信修睦;如此,才能引導百姓互愛互助,共造和諧……”
“今我大明百姓尚能足食,亦能足衣,盛則盛矣,然,距離真正的盛世,還是有著不小的距離……”
張四維語氣誠摯道,“禮運:善氣迎人,溫柔敦厚也;禮運,亦是國之大運,今日臣以禮運展開,既是抨擊當下大明之弊病,也是為了讓殿下明白,大明並非一片大好。”
要擱平時,少年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好,可現在……少年心中很不舒服。
今日之大明,既是列祖列宗的努力,也離不開李先生的付出,故才得以讓百姓足衣並足食。
為了今日之大明,他們付出了那麼多,可到了張四維口中,一句‘盛則盛矣’一筆帶過還則罷了,還有否定列祖列宗、李先生的功績之嫌。
還當著李先生的麵如此說……
少年哪能痛快?
朱翊鈞深吸一口氣,淡淡道:“三代之英,大道之行也?本宮以為不然!”
張四維一怔,隨即皺眉道:“不知殿下何以如此說?”
“即便是三代之英主的時代,一樣有陰謀詭計,一樣有偷盜之輩,一樣有戰爭,既如此,如何稱得上大道之行?”
少年老成的說道,“本宮以為,孔聖說‘三代之英,大道之行也’,是名為大道之行也,非實為大道之行也。”
張四維眉頭皺的更深了。
少年繼續說道:“本宮以為,孔聖如此說,是為了鞭策君王,是為了塑造一個理想的世道,是為了人們朝著這個理想的世道努力,僅此而已。”
“即便不考慮國家施政需因時而定、因地製宜,孔聖可以這麼說,後人也不可如此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