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欲言又止。
朱翊鈞說道:“朕當然知道風險,可做什麼沒風險呢?今日不做,明日還是要做,今日它令人恐懼,明日它會更令人恐懼……”
“正所謂,事上練,破猶豫之賊。越是猶豫,猶豫之賊越是強大,張卿害怕,朕又何嘗不怕呢?”
朱翊鈞苦笑說,“拖的越久,越是畏縮,你是這樣,朕也是這樣。”
張居正喟然歎道:“皇上說的這些臣也明白,可是……”
“朕隻問你一句!”朱翊鈞強勢打斷,“真就是現在做了,江山社稷就亡了嗎,大明就國將不國了嗎?”
“這……自然不會!”
“既然不會,又有什麼可怕的?”朱翊鈞淡淡道,“張卿大抵會覺得,朕還是太年輕,太過激進,過於蠻乾了,對吧?”
“臣不敢。”
朱翊鈞不置可否,嗤笑道:“不做事,永遠不會做錯,隻要做事,哪怕做的很好,也總能挑出不對的地方。古往今來,曆朝曆代,何曾缺過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之人?朕提拔張卿,重用張卿,不是讓你追求無過的。”
頓了頓,“有些事,朕不想挑明,有些話,朕也不想明說……呼,可能是你我君臣年齡朝相差懸殊吧,朕實在想不明白,你有什麼可怕的呢?”
朱翊鈞疲倦道:“可是朕給的權力不夠?”
“皇上給的很足!”
“那就是朕給信任不夠?”
“皇上若是對臣不夠信任,就不會給臣這麼大的權力了。”
朱翊鈞費解道:“既然這樣,你為何如此畏縮不前呢?”
張居正沉默。
“朕如此交心,還換不來張卿的真心?”朱翊鈞痛心疾首道,“就不能掏心掏肺一次?”
張居正默然良久,深深一揖,道:“皇上君子坦蕩,臣小人卑鄙。”
朱翊鈞不說話。
“今臣位高權重,深得皇上重用、重信,確實沒之前那麼純粹了,卻絕不是什麼怕兔死狗烹、鳥儘弓藏。”
張居正怔然,“臣猶豫,臣畏縮,正是因為皇上厚愛,臣是怕辜負了皇上,如此江山,如此聖上,臣如何不誠惶誠恐呢?”
“要是大明一窮二白,要是皇上沒這麼賢明,臣必然將激進貫徹到底……可大明不是一窮二白的大明,皇上也不是庸君啊……”
張居正苦澀道:“人總是習慣性的站在自己的立場考慮事情、看待事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是九五至尊,四海共主,可以大公無私,然,天下臣民,豈會如皇上一樣?”
“這個天下臣民,包括張卿嗎?”
“自然不包括!”張居正搖頭道,“聖意如此明顯,臣若是為一己私心,又怎會推三阻四?”
聞言,朱翊鈞麵色緩和了幾分,問:
“愛卿以為,現在還不是合適的時機?”
張居正苦笑搖頭:“這樣的國策,什麼時候都不是合適時機,什麼時候都是合適的時機,方才皇上說的就是正論,是臣的問題。”
“嗬,張卿還是缺乏安全感啊!”
“是。”張居正坦然道,“臣是缺乏安全感,卻非是不信任皇上,而是臣暫時還是不能讓諸多大員心服口服。一個依仗帝王寵信的權臣,再如何得勢,都是不牢靠的,臣是真正怕的是,此次改革會演變成權力鬥爭。臣是怕,黨爭一起,皇上隻能在臣和群臣之間二選一,臣知皇上不會犧牲臣,可臣又怎忍心使皇上寒了群臣之心……”
朱翊鈞嗬嗬道:“外廷宰輔+內廷掌印,還不夠嗎?”
張居正一呆。
“你沒安全感,馮保也是一樣……”朱翊鈞歎息道,“這就是朕方才說的‘有些事不想挑明,有些話不想明說’,現在,朕明說了,可還不夠?”
張居正撩袍下拜:“皇上聖明,臣卑鄙齷齪!”
“你以為朕說這個,是為嘲諷你,亦或治你的罪?”朱翊鈞嗤笑道,“馮保很快就要出海,去不列顛了。”
張居正一怔。
“朕本是想著,馮保一走,張卿你少了一大助力,隻能全身心依仗朕,必然會按照朕的心意做事……可你剛才一席話,實令朕既欣慰,又苦悶啊。”
張居正默然道:“臣愧對皇上的坦誠布公。”
朱翊鈞擺擺手:“仔細想想,也沒什麼可苦悶的,你想的也不錯,總要有人激進、有人保守,如都激進,可能就會出現悶頭前衝,卻走錯路的情況發生。”
“聖明無過皇上。”
“可最終,乾綱獨斷的隻能是朕這個皇上,不是嗎?”
張居正苦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