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比如我們家清音,”宋明哲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裡回響,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驕傲,“從上小學開始,她就一直是第一名。鋼琴、芭蕾、繪畫,她每一樣都學得很好,拿過很多獎。很多人都覺得,這孩子一定很累。但實際上,她很享受這個過程。”
他的目光轉向顧知遠,鏡片後的眼神顯得格外真誠。
“顧老師,您可能不知道,清音從小就有一個目標,就是要考上世界最頂級的學府。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不是我們逼她的。為了這個目標,她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每天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當當。有時候我們做父母的看了都心疼,勸她休息一下,她反而會說,‘不行,我還不夠努力’。”
宋明哲的這番話,讓周圍的家長們都露出了羨慕的神色。
“哎呀,宋先生,您是怎麼教育孩子的?也太省心了吧!”
“就是啊,我們家那個,要是有清音一半懂事就好了。”
麵對眾人的吹捧,宋明哲隻是擺了擺手,謙虛地笑了笑:“沒什麼特彆的方法,主要還是孩子自己爭氣。我們做父母的,就是給她提供最好的條件,然後充分信任她。”
“信任”,他說這個詞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
顧知遠坐在講台後麵,感覺自己像是在看一出無比荒誕的戲劇。
他腦海裡,不受控製地閃過宋清音在暗巷裡抽煙的樣子,那雙冰冷的、帶著厭世感的眼睛;閃過她在辦公室裡,穿著高跟鞋,塗著紅唇,主動環上他脖子的樣子;閃過她在酒吧裡,畫著頹廢的妝容,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疏離感。
那些畫麵,和宋明哲口中那個“努力”、“自律”、“積極向上”的完美女兒,重疊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巨大的、撕裂般的反差。
這種反差,讓顧知遠感到一陣生理性的惡心。
他第一次對“優秀”這個詞,產生了強烈的懷疑和諷刺感。
對這種被精心包裝、展出在外的“完美”,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厭惡。
他強忍著心頭的煩躁,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宋先生,”他開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平靜,“宋清音同學確實非常出色,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我還是想了解一下,她平時在家,有沒有表現出一些……不太一樣的情緒?比如,會不會偶爾發脾氣,或者說一些比較喪氣的話?”
他問得非常小心,生怕觸碰到對方那根敏感的神經。
宋明哲聽到他的問題,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笑了起來。
“發脾氣?喪氣話?”他搖了搖頭,那表情仿佛在說,顧老師你太不了解我的女兒了。
“顧老師,清音這孩子,從小到大,就沒跟我們紅過一次臉。她太懂事了,也太體貼了。她知道我們工作忙,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事情來煩我們。至於喪氣話,那就更不可能了。”
他旁邊的林婉蘭也終於開了口,聲音溫柔,卻帶著同樣堅定的意味:“是啊,顧老師。我們清音,一直都是個報喜不報憂的孩子。她心裡就算有不開心,也都是自己消化,從來不讓我們擔心。她是我們最驕傲的女兒,也是我見過的,最完美的孩子。”
最完美的孩子。
這句話,像一把錘子,重重地敲在了顧知遠的胸口。
他看著眼前這對沉浸在自己塑造的“完美女兒”幻象中的父母,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還能說什麼呢?
跟他們說,你們那個完美的女兒,會在深夜的酒吧裡買醉?會穿著不符合年齡的衣服,畫著濃妝,用最叛逆的方式對抗著這個世界?
他們不會信的。
他們隻會覺得,他這個新來的班主任,是在胡說八道,是在汙蔑他們的女兒。
甚至,他們會覺得,是他這個老師沒有當好,帶壞了他們的孩子。
顧知遠忽然明白了宋清音的那句“你越界了”。
是啊,他越界了。
他一腳踏進了一個被經營了十幾年的,密不透風的完美家庭劇本裡。
而他,是那個唯一知道真相,卻不被允許開口的局外人。
這種感覺,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和窒息。
“我明白了。”顧知遠點了點頭,放棄了繼續溝通的打算。
他知道,再多說一個字,都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