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沛年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那個背影,在他記憶中年過半百依舊高大挺拔的背影此刻微駝著,寬大的衣袍像是掛在身上,後背的脊骨如同一座山脈,曾經梳的一絲不苟的頭發也亂糟糟的,腿也一跛一跛的。
不知為何,莫名心酸。
宋父強忍著淚水,拖著受傷的腿快步回到牛棚,剛剛進了漏風的屋子,宋母就滿眼通紅地迎了過來,欲言又止。
哽咽了許久,才微微嚅動道,“年年。”
屋子裡還有宋大哥和宋大嫂,以及三個孩子,一個個全都紅著眼,想來也是得知宋沛年帶著小鐵錘下鄉的消息。
宋東升上前扶著宋父坐下,小聲道,“爺爺,我真的看到小叔和弟弟了。”
話音剛落,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雖然小叔這人不靠譜,以前還總愛騙他零花錢搶他的糖吃欺負他和弟弟妹妹們,但上午看到小叔的出現,讓他莫名心安。
他好想小叔和弟弟,他好想回家。
宋父點了點頭,“我剛剛也看到了。”
宋母情緒激動,抓住宋父的手流淚道,“年年怎麼樣了?他、他還好嗎?”
宋父為寬宋母的心,直言道,“你放心,比我們好。”
宋大嫂也插話道,“爸,我家小鐵錘呢?”
一樣的回複,“很好,比我們好。”
聽到這話,宋母和宋大嫂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同時心裡忍不住責怪他為什麼不好好待在東北,偏要湊過來。
萬一被人給發現了呢?
雖然知道可能是為他們而來,但還是感到擔心和害怕。
宋父正在交代一家人不能私自去認宋沛年和小鐵錘,要將二人當陌生人時,忽然聽到了幾道鳥叫聲,莫名還有些熟悉。
一直咳嗽的宋大哥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低聲道,“是小弟!”
以前爺爺還在世的時候,爺爺養了幾隻花顏色的鳥,他和弟弟總喜歡學鳥叫聲,小弟就是這個腔調,那種鳥嗓子裡咯了一口老痰的叫聲。
牛棚裡除開他們這一家人,還有彆的下放的人,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不全是好人。
一屋人正麵麵相覷要不要出去的時候,宋東升站了出來,“我去。”
不等宋父等人作何反應,小少年就捂住自己的肚子打開了門,“我肚子好疼。”
一陣風似得就衝了出去,剛剛走出牛棚,一道黑影就將他給拉了過去,一隻手還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尖叫,“是我。”
被捂住嘴巴的宋東升狠狠點頭,表示他知道,宋沛年這才慢慢鬆開了他。
眼疾手快將一早準備好的包裹塞到宋東升的肚子裡,“我借口除開找東西,時間不多,我得馬上回去。還有,我和你弟弟一切安好,讓你奶他們不必擔心。”
話音剛落,宋沛年這個黑影就竄沒影兒了。
宋東升弓著身子將包裹緊緊按在肚皮上,繼續‘哎喲哎喲’地叫著。
又喂了幾個蚊蟲之後,宋東升這才捂住肚子回屋。
確認房門關好之後,這才在一家人的注視之下將包裹給拿了出來,又遞給宋母,“小叔給的。”
宋母抹著眼淚接過包裹,顫抖著手打開,裡麵的東西也顯露在眾人麵前——
一卷針線、一包有備注的各類藥品、一罐肉罐頭、一包大白兔奶糖以及一包桃酥和幾把炒米。
宋母將眼淚擦乾,給宋東升和宋錦繡宋山河分了糖,“藏好。”
三個孩子得到糖之後,自己沒有吃,一人剝開一顆喂給離自己最近的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
見幾個大人都有糖了,這才剝開一顆扔進嘴裡。
嘴裡傳來熟悉的甜味,肚裡的饑餓得到緩解,眼淚又不爭氣往下流。
宋錦繡是個文氣的小個姑娘,她抱住了比她小幾分鐘的妹妹,將頭埋到宋山還的頸窩裡,眼淚無聲流下,“這糖好甜。”
家中看似最柔軟的姑娘比誰都更堅強,拉到大街上被人批鬥被人扔菜葉子臭雞蛋時沒有哭,被剪陰陽頭時沒有哭,來到大隊被小孩欺負和人打架時沒有哭,被人指著鼻子罵時沒有哭,被人搶東西時沒有哭...
此刻吃到甜甜的糖,莫名就很想很想哭。
她真的真的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宋山河輕輕拍著姐姐的後背,“錦繡,不要哭,我保護你。”
宋東升也走了過來,“二妹,彆怕,小叔來了。”
幾個大人見宋錦繡哭,未嘗不感到悲傷,短短幾個月,從天上掉到地上,大人都受不了,更不要說孩子了。
痛苦的日子可熬,但不知道何時才能熬出個頭。
因為三個孩子,幾個大人心裡全都提著一口氣不敢倒下,此刻因為這個包裹,那口氣鬆了鬆,但也隻是如同一個氣球鬆開了一點點,放了一點點氣。
戎馬一生的宋父擦了擦眼睛,“光明會來的。”
又安慰道,“以後有你們小叔在,一家子有個照應,不會像現在這麼難熬的。”
宋錦繡又抽噎了一會兒,這才擦乾淨眼淚,“彆讓小叔來,免得被人發現了。”
容不得他們悲傷,宋母知道這針線是乾什麼用的,她穿針引線之後開始往幾個大人身上縫包,“藥最珍貴,縫在我們幾個身上。”
屋內不安全,時不時就有牛棚裡同樣下放的人或是村裡的二流子來翻找東西行偷盜之事。
至於其他物資,也在宋父的吩咐下,分散在宋家各個人的手中,一個身上都揣一點兒,反正屋子裡不能放任何值錢或是稀奇的東西。
那罐肉罐頭也由宋大哥將其打開,一家子一人兩口分食。
幾個月沒有沾一點肉味了,此刻吃到肉罐頭莫名又有些哽咽。
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多久才能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