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碎片裹挾著腥臭的泥沼氣息，翻湧而上。
那是他被養父母收養後不久，尚是懵懂幼童。
一日，鄰家孩童得了塊晶瑩剔透的麥芽糖，在他麵前炫耀般地舔舐，那甜膩的香氣勾得他腹中饞蟲蠢動。
他不過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尚未觸及，那孩子便如同被汙物沾染般猛地縮回，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鄙夷與嫌惡：“滾開！野種！你也配吃糖？”
“野種”二字，如同燒紅的鐵釺，狠狠烙在他稚嫩的心上。
那塊他從未真正擁有的糖，卻成了他生命中第一道清晰而屈辱的界限——有些東西，生來便不屬於他。
及至稍長，他像陰影般蜷縮在破敗街巷的角落，看著那些身著光鮮法袍、禦劍淩空的仙師們翩然掠過天際，如同俯瞰塵泥的神隻。
他們偶爾投下的目光，或是漠然，或是帶著一絲對螻蟻的憐憫，卻從未真正停留。
山林深處偶爾竄出、散發著腥臊惡息的低階妖獸時，那種從骨髓裡滲出來的、令他牙齒打顫的無力與恐懼。
在這些絕對的力量麵前，他渺小得不如草芥，生死隻在對方一念之間。
力量帶來的碾壓性恐懼與自身的渺小無力，如同冰水浸透四肢百骸。
他曾為了撿回東西，與一隻野犬爭奪，被那散發著惡臭的利爪撕扯得遍體鱗傷，隻能在泥濘中狼狽逃竄，聽著身後的嘶嚎，心中燃燒的，是幾乎將理智焚儘的恨火。
他厭惡這一切！厭惡這無能為力的感覺，厭惡這任人踐踏的命運！那些道貌岸然的仙師，那些肆意妄為的魔物，那些仗勢欺人的凡人……他們骨子裡的惡念，比他又能清白到哪裡去？
憑什麼他們可以高高在上，而自己卻要匍匐在塵埃裡？！
他更憎惡有人能永遠淩駕於他之上，如同懸於頭頂的利劍，時刻提醒著他的不堪與失敗。
於是，他學會了將獠牙藏於無害的皮囊之下。
他變得乖巧、沉默，甚至帶著幾分怯懦，如同一塊被隨意丟棄在路邊的石頭，引不起任何多餘的注意。
在這樣的偽裝下，許多事情變得“順理成章”。
那個曾將他推入泥潭、搶走他僅剩食物的跋扈孩童，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失足跌入了結著薄冰的池塘。
他在岸邊的樹影裡，安靜地看著那雙小手在冰冷的水麵上徒勞地抓撓，聽著那因為極度恐懼而變得沙啞扭曲的求救聲，最終化作一串微弱的氣泡，歸於沉寂。
心中湧起的，並非恐懼，而是一種奇異的、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意。
那條總對著他狂吠不止、屢次驚走他好不容易尋到的食物的野狗，被他用摻了毒藥的肉餌引到僻靜處，然後用石塊一下、一下，慢條斯理地砸碎了它的頭顱。
溫熱的、紅白相間的漿液濺在他臉上，帶著腥甜的氣息，而那條狗在徹底斷氣前，隻能發出幾聲微弱痛苦的嗚咽。他看著那攤逐漸凝固的汙穢，隻覺得前所未有的平靜。
還有那個總在背後編排他是非、汙蔑他偷竊的長舌婦人，他不過是在她晾曬的衣物上動了些手腳，留下些不易察覺的、屬於附近流浪漢的痕跡，又“無意間”在她焦急尋找失蹤的幼子時，透露了後山常有拍花子出沒的傳言。
聽著婦人那撕心裂肺、日夜不休的淒厲哭嚎，他竟覺得那聲音比鎮上最好的樂師彈奏的曲子還要動聽。
看啊，這便是所謂的“惡有惡報”。
天道何其不公，若它真有眼，為何縱容惡行？若它無眼，那這“報應”，便由他來親手締造！至於這些“報應”為何偏偏落在那幾人頭上？與他何乾？他不過是個“無辜”的旁觀者罷了。
他曾於一個暴雨初歇的黃昏，蹲在渾濁的水窪邊，凝視著水中自己的倒影。
那張臉蒼白、俊秀，甚至帶著幾分少年人未褪儘的青澀，可那雙眼睛裡，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沒有任何光亮的漆黑。他忽然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無聲的、扭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