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將至，空中明月也日漸圓滿。
雨後初晴，烏雲散去，月朗星稀，庭院如積水空明，地麵上兩個人的影子被拉得直且細長，顯得分外孤寂。
項小滿的低語，在寧靜的夜晚中格外清晰，何文俊聽得真切，那一句滿是自責的話語，讓他心中一緊，生怕項小滿剛剛有所好轉的心情，會再次陷入低落。
他正要出言開解，項小滿沉重的聲音又再次傳來：“以前跟師父遊曆，遇到事了，每次都是師父去解決，我卻啥也辦不好……”
“小滿……”
項小滿搖了搖頭，搶聲說道：“何大哥，拐殺流浪孩童的幕後主謀還沒查出來，你妹妹的仇也沒報呢。”
掩藏在心底的痛楚突然被解開，何文俊腳步猛得一頓，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釘在了原地，連呼吸都在這一刻凝固。
月光下，何文俊的臉半明半暗，項小滿微微仰頭，與他那隻處在光明中的右眼對視，神情儘顯落寞。
“朝廷為了攻打徐州強行征糧，我親眼目睹了百姓被欺淩，我想幫他們，卻沒有能力……”
“年節因為施舍幾個乞丐，被千百來個百姓圍堵，我想反抗，最後卻落得個牢獄之災……”
“從軍剿匪，南亳縣遇上鄒師晦，明明知道他是一個難得的好官，我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墜牆而死……”
“賈淼的官聲，譽滿北豫十七縣，就連師父也說他是經世之才，卻因為得罪了權貴，躲到雍北那麼個苦寒之地……”
“而眼下這醜惡的殉葬製度……”項小滿緩緩低下頭，語氣低迷，“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每次我都看到了不公，每次我都想著去解決，可是，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最後隻能不了了之……”
一段段自我嘲弄，把何文俊的思緒從妹妹被殘害的痛苦中剝離出來，他看著眼前的少年，目光柔和的宛如一池清泉。
“小滿，你可知，這世上最難琢磨的是什麼？”
項小滿搖了搖頭，他現在腦子很亂，根本沒有心思去想彆的。
“是人心。”何文俊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這世上有很多事並不是非黑即白、非對即錯，人心難測，看事情不能隻留於表麵，正如養明兄，他的所作所為，或許是為了一城百姓，可是，他不一樣使得兩千多剿匪軍無端喪命嗎？”
何文俊親昵地揉了揉項小滿的腦袋，露出一絲和煦的笑容：“你才不過十三歲，能看清楚那些事，就已經讓絕大多數成年人汗顏了，這些人裡，就包括我。”
項小滿緩緩抬起頭，他最近總有一種感覺，自己好像一直都太天真了。
總以為這世上的事，都能像一加一等於二那樣簡單明了，殊不知有時候，就連眼見都不一定為實。
他怔怔地看著何文俊，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的了解過他。
在他眼中，何文俊一直是一個溫文爾雅、待人和善的好大哥，卻從未想過他的心裡，竟然藏了這麼多東西。
“是啊，一個有著那種慘痛經曆的人，心裡咋可能不藏事呢？”
“小滿，你有一顆赤子之心，這是你的優點，但也是你的缺點。”何文俊語重心長，“你要學會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要讓憤怒和不甘，蒙蔽了自己的雙眼。”
項小滿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
他知道何文俊說的沒錯，自己的確太容易受情緒影響了，一旦心裡有了疙瘩，隻要沒有解開，就會整日為之煩惱，什麼事也乾不了。
“好了，不說這些了。”何文俊笑著擺了擺手，“身體是本錢，不管乾什麼，總得先填飽肚子。”
項小滿輕輕點了點頭，跟著何文俊一起往膳廳走去。
餐桌上早就擺滿了豐盛的菜肴，林如英已經坐在桌前，身邊還有兩個搖籃，身後站著兩個伺候的小丫鬟。
項小滿快步上前，看著倆奶團子，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起來，再看看倆小丫鬟發自內心的笑容，忽然覺得，這世上的很多事，或許也沒有那麼糟糕。
一頓飯吃的其樂融融，在何文俊有意牽引下，林如英也配合著他，話題儘量往孩子，武藝上麵靠，項小滿心中那種妄自菲薄，似乎也在這種溫馨的氛圍中，慢慢消散了。
飯後，夫妻倆抱著孩子回了內宅休息，項小滿則獨自一人，在偏院的曲徑上漫步。
夜色如水，月光皎潔，庭院中的一切都被白色籠罩，仿佛披上了一層銀紗，顯得如夢似幻。
項小滿來到池塘邊，看著水麵上反射的月光，挽起袖子，伸手捧起一捧水，往自己臉上潑去。
“呼……”
清涼的水珠打在臉上，項小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又抬頭望向那一輪圓月。
清風徐來，吹拂在濕潤的麵龐上，涼絲絲的，雖是夜晚，他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他唇瓣微張，輕聲呢喃著，沒人能聽到他在說什麼，隻是那雙明亮的眼睛，從疑惑逐漸變得釋然，最後成了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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