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良平想起方才項瞻的臉色變化,以及要說的話,因被張峰等人到來而打斷,忙問:“什麼?”
項瞻仍舊盯著赫連良平的臉,眼神飄忽不定,沉默好一會兒,才轉過身,背對著眾人。
“諸位應該都記得,數年前豫州大旱,餓殍遍野,百姓無糧可食,薅光了草葉,拔禿了樹皮,最後逼不得已,易子而食。”
他輕聲說著,帳內靜了一瞬,立即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赫連良平掃視諸將,微微皺眉,在幾乎已經明白項瞻的意思時,卻聽他又開口說道:
“我記得史書上記載,前朝曾有一位太守,被叛軍圍困在睢水旁,城內絕糧後,他誓死不降,先殺愛妾,再殺童仆,把骨肉熬成膏,兌進粥鍋,說是義粥,分給守卒。
“士卒不知詳情,都喝得心熱,守了十個月,後來城破了,外人揭開甕蓋,隻見一層金紅油膜,漂著幾枚小鈴,那是孩子鞋尖上的飾物。
“史官寫這段時,隻用了八個字:「人相食,而城終不拔。」”
項瞻忽然停住,頓了片刻,像替那座舊城的亡魂問一句,“如我所料不錯,今日這山陽城頭,也能聞得到那股所謂「義粥」的味道。”
帳內瞬間死寂,像被那八個字一下子抽乾了空氣。
赫連良平頭一回沒接話,隻覺喉頭被什麼堵住,咽不下,也吐不出。
他想起三月前提出的“三步走”的計劃,自己還談笑間把“山陽”旗拔起又插回,可如今,卻像被那麵小旗的斜影刺了眼。
柳磬手裡的畫戟咣當一聲脫手,砸得地麵火星四濺,這聲脆響把眾人驚醒,卻沒人嗬斥,反倒像把大家從一場噩夢裡拽出來。
張峰撿起畫戟,拍了拍他的肩膀,見項瞻仍背對眾人,渾身都在微不可見地抖,不禁上前兩步,問道:“若真是如此,這城,還圍不圍?”
一句話把所有人拉回現實。
圍,便是坐等近二十萬人慢慢變成一鍋「義粥」;不圍,便是縱虎歸山,讓二王再得喘息,掉頭咬人。
項瞻還沒回應,廉澄先開了口:“城內百姓這麼多,那兩個老雜毛要真敢以百姓為軍糧,就不怕惹了眾怒,百姓起來反抗,把他們活剝了?”
“哪有力氣反?”土匪出身的鄭彪接過話,冷聲道,“沒飯吃,彆說反了,連站都站不穩,五萬禁軍,兩萬府兵,兵甲齊備,他們又怎麼反?”
廉澄皺起了眉:“那些禁軍府兵,真就吃得下去?”
“哼,在活命麵前,什麼吃不下去?”鄭彪冷笑道,“廉校尉,你出身富貴,沒挨過餓,不知道人餓急了能做出什麼,這就是人!”
廉澄無言以對,一旁的王越攔在二人中間,說道:“三個月封門不啟,外城已無人聲,五六日不見炊煙,是否可以說明……他們已經被吃空了。”
項瞻緩緩轉身,眼底血絲如蛛網,他望向帳外,見夜色已悄然降臨,便吩咐道:“賀羽,你為秦光、楚江帶路,即刻前往山陽城下,半個時辰內,查清護城河水情。”
三人同時抱拳領命,飛馬出營。
赫連良平看著他們出去,再轉頭時,項瞻已經回到帥案後坐下,眺望沙盤,一言不發。
他便也無聲坐回自己的座位,帳內再次變得鴉雀無聲。
時間在等待中,似乎被無限拉長,帳內氣氛壓抑的人喘不過氣,就連張峰這種跳脫的性子,都是眉頭緊鎖,沒發出一點聲響。
另一邊,山陽城下,明月高懸,
護城河水麵闊十丈,卻靜得反常,月光鋪下來,水色在皎皎月光下不是銀,而是暗赭,就像……隔夜的血兌了太多水,邊緣處結著一層啞膜,連夜風風掀不動。
秦光蹲下身子,拔劍輕觸水麵,再收起時,不帶濕痕,隻掛一縷稠絲,顫了顫,自己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