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記載,所謂三裡之城,七裡之廓,城以衛君,廓以守民。
而這山陽城的“廓”,也就是外城,其功能早就不是護衛居民了,對於二王來說,不過是抵禦項家軍的緩衝區而已。
他們原打算用那四五萬“青壯老弱”,把項瞻死死釘在道德的束縛中,再拿成百上千的稚子做盾,逼百姓親手殺他,也逼他不得不低頭。
卻沒想到,項瞻那顆悲天憫人的心,經過數年征戰的磨礪,已經逐漸冷了下來,更何況此刻麵對的,已經不是“民”,而是一群以人為糧的「獸」。
當重甲鐵騎開始不顧那些百姓,對著城樓射出箭雨時,仍在城牆上叫囂的劉文秉,終於開始害怕起來。
“三……三哥!”他的嗓子被酒色醃得沙啞,此刻更如被掐住脖子的閹雞,顫抖而又尖細,“項……項瞻他,他真敢動手?!”
劉文肅沒有回答,隻是臉上始終帶著的那抹從容冷笑不見了。他伸手按著垛口,目光穿過早已無用的吊橋,穿過越壘越高的屍堆,穿過尚未完全凍結的血河,與項瞻隔空相撞。
那一眼裡沒有怒,沒有恨,甚至連殺意都淡得像雪,唯獨剩下的,隻有「清算」二字。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用來釘死項瞻的那枚道德之釘,已被對方親手拔出,反手捅進了他的咽喉,更是瞬間明白,當一個以仁義譽滿天下的敵人,突然不講仁義了,才是最可怕的。
“傳令,”劉文肅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卻死死壓住,“所有禁軍死守九門,敵軍已經不間斷戰鬥了近六個時辰,軍心必疲,擋住他們第一輪進攻,內城無恙!”
內城有九門,而最大的三個門:帝王禦道啟元門,稅關專屬保和門,以及漕糧通道豐樂門,就在劉文肅當前所在的城牆下。
當禁軍統領奉命前去調兵設防時,聶雲升也率領虎蛟軍攜攻城器械趕來。
“主公!”他抱拳行禮,望向城下的屍山,又與身後同來的高恢對視一眼,緩緩放下手,沒有多言。
城下僅剩的千餘名百姓,或者說,那些曾被稱為百姓的人,如今卻像被抽了魂的殼,沒有人再求饒,也沒有人哭嚎,他們眼裡隻剩被凍裂的血絲。
箭雨不知第幾次升空,黑壓壓一頓,撲簌簌落下,不到半刻,再無聲息。
雪不見小,落下來卻變成了粉紅色,被北風卷著橫飛,不再化開,在屍骸上疊出一層又一層,將那些殘肢斷臂漸漸抹平。
自然本該中立,卻因人的血而變了顏色,天地最是無情,反倒替人遮掩了羞恥。
項瞻深吸了一口氣,抬眼望向城樓,高不過三丈,卻隔出兩重天,外麵是屠場,裡麵,是尚未醒來的噩夢。
他提起破陣槍,槍尖指城:“虎蛟軍,攻城!”
鼓點驟轉,聶雲升揚起十三節水磨鋼鞭的下一瞬,令旗揮動,數十架拋石機同時後仰。
石彈沒有打在城牆上,而是越過城頭,砸進城內,有一部分落入了幾家高門大院裡麵。
巨石砸開屋頂,碎玉聲清脆,一隻鎏金銅爐炸裂,香灰與雪混成汙濁的霧,霧後有穿團龍袍的老尚書抱頭竄過,不料沒走兩步,被崩裂的石塊正中麵門,一命嗚呼,雪馬上給他蓋了塊白帛。
還真是昔日朱門次第開,今朝紅雪壓金釘。
另一處,禮部侍郎府,家仆正把祖傳的漢白玉屏風推倒,橫在門前。屏風上“忠孝傳家”四字被雪糊住,隻餘“孝”字下半截,如一柄斷了的彎刀,仿佛也在問:忠孝二字,日後還能靠誰傳遞?
府內深處,老夫人抱著七歲的嫡孫女躲進祠堂,嘴裡喃喃:“彆怕,項家軍是義軍,不殺讀書人……”
話音未落,後院火起,逃奴為搶金銀,把庫房點了。火光裡,人影閃動,火光裡,有人影拖曳而去,慘叫被風撕碎,不知是誰家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