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瞻大倒苦水,項謹卻仍望著浮漂。
好半晌,項瞻說完,項謹才微微一笑:“他們不開口,是因為你如今穿的是龍袍,不是戰袍,龍袍有兩層,一層繡給天下人看,一層勒在自己身上,勒得越久,越怕撕口子。”
魚漂浮動,項瞻指了一下。
老人手腕輕抖,一尾紅鱗劃破水麵,又脫鉤逃了。
“瞧,連這魚兒也知道鉤上有毒。”項謹把魚竿橫在腿上,一邊裝餌,一邊輕聲道,“他們呐,不是不想說話,是辨不清你拋出的問題是不是餌,坐朝堂不是坐軍帳,要講究一個規矩。”
“規矩?”項瞻冷笑一聲,“哼,又是規矩,我們當初舉兵,不就是要破了這規矩?千軍萬馬踏出來的江山,到頭來,還要被規矩堵住了嘴?”
項謹不答,隻將魚竿輕輕一挑,叮咚,如人歎息,歎出了水麵上的一圈漣漪。
“師父,”項瞻忽然起身,朝服下擺掃過石凳,極為順滑,“我不是來聽道理的,我是想問您,如果他們都不表態,我能否一言決斷?倘若這規矩成了枷鎖,我又能不能一刀劈了它?”
項謹抬起頭,目光渾濁卻鋒利,如一口藏了百年的老刀。
“能,但那一刀劈下去,劈得碎,你就做千古第一帝,劈不碎,你會被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項謹將魚竿擱下,緩緩說道,“依著規矩走,就算敗了也能轉圜,不依,哪怕贏了也是僥幸。”
項瞻皺眉:“徒兒不明白。”
項謹微微一笑,直接把話挑明了:“凡有大事決斷,務必先在朝下與心腹大臣商議,商議好了,再告知太史令,有欽天監托底、天象示意,這朝堂走向,便可牢牢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他見徒兒仍皺著眉,又道,“你現在是皇帝了,小滿,皇帝要做到事事心中有數,但也要事事留一些縫隙,讓人能鑽、能站,也讓人能看到活路。”
項瞻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所以……我得學著,把刀收起來?”
“不,你得學著,把刀藏在心裡。”項謹點了點胸腔,又拾起一枚石子拋向池中,咚一聲,水波四散,“就像這水潭,不管亂石是否鋒利,都藏在底下,不能露出來,一旦讓人看清,就敢輕易下去玩耍了。”
項瞻看著水麵一圈圈蕩開的漣漪,仿佛看見自己那張戴著冕旒的臉,被波紋撕得支離破碎。
他籲了口氣:“那我先找大哥他們一趟,明日再上朝,收了刀,隻說話。”
“說什麼?”
“說……”項瞻沉吟道,“我給你們一個台階,你們還我一個青州。”
項謹笑了,胡子顫顫,如一尾終於上鉤的魚。
“這才像我的徒弟。”他端起茶杯,擺了擺手,“去吧,忙你的去,趁年輕,把你想要的,都拿過來。”
項瞻躬身行禮,轉身告退,隻是沒走兩步,又倏然站停。
他背對項謹,輕聲問道:“師父,燕叔和良平大哥他們,我……朕,是否還能完全相信?”
項謹舉杯的手一頓,默了片刻,淺啜一口,沉聲道:“「皇帝」二字,是你給自己戴的麵具,「項小滿」才是你的骨頭,麵具要時不時摘下來,骨頭更要擺正。”
項瞻站在原地,努力咀嚼這句話,良久,嘴角露出發自心底的笑意。
“徒兒明白了。”他沒再停留,徑直去了景曜宮。
……
永明殿,殿門大開,深秋的陽光,被稍顯涼意的風吹入殿內,不冷不熱,極為舒服。
項瞻已經換了常服,坐在禦案後,案上放著一本奏疏,他手裡則拿著一本萬年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