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同冷眼瞧著這位三軍主將失態,將案上字條又往前推了推:“今日天色未亮,北岸大營中一輛青氈馬車,在五千精騎護衛下往西北而去,車中之人雖未見真容,但隨行的有近兩百玄衣巡隱以及數名軍醫,皆步履倉皇,另外,還有一名青衣女子。”
“女子……”裴文仲蹙眉,敵軍中除了一名女將,又哪來的女子?當即確認,那女子就是北乾皇後赫連氏。
他瞥了那紙條一眼,上麵隻有寥寥數字,「卯時初刻,項瞻離營,向西而行,護從甚眾」。
一個念頭瞬間占據了他的大腦:項瞻重傷,治不好了,要回邯城準備後事。
帳內陷入死寂,連燭火都仿佛凝滯了。
裴文仲死死盯著那紙條,胸膛劇烈起伏,這幾日乾軍的異常舉動,那些不痛不癢的襲擾,那些故意散播的檄文,乃至徐雲霆在落星灘那場看似凶猛、實則留有餘地的進攻,此刻全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項瞻的傷,是真的,而且極重。
“都督,”楊弘小心翼翼開口,“當此之時,項瞻若真離營,定是重傷瀕死,乾軍必亂,此時渡河,正可一舉擊潰其主力,末將請戰……”
“稍安勿躁。”裴文仲擺了擺手,不置可否,“傳令升帳,召集諸將中軍議事。”
……
半個時辰後,十餘員主要將領開始陸續進帳,個個披盔戴甲,麵帶倦色。顯然,他們都與裴文仲一樣,被乾軍擾得幾日沒能好好休息。
蕭庭安倒是神采奕奕,他來得最早,還帶著本沒有資格參與這等規格軍議的李懿,與裴文仲打了招呼後,便安靜地坐在角落,一言不發。
又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人已到齊,眾將雖已得知發生了何事,裴文仲還是將那張紙條遞給他們傳閱。
紙條在一個個粗糙的掌心裡轉了一圈,最終傳到蔡闕手中。
這位水師都督眯著眼看了半晌,忽然冷笑:“項瞻若真重傷不治,合該悄無聲息的離營,如此大張旗鼓,反倒可疑。”
“蔡都督言之有理。”一名老將立即附和,“最近敵軍襲擾不斷,看似混亂,實則頗有章法,項瞻此時離營,像是故意讓我們看的,還需謹防誘敵之計。”
此人姓龐名槐,表字鬆年,年過六旬,白發銀須,長髯及胸,是軍中最為年長的將領,其擅使長刀,有萬夫不當之勇,早年曾是荊州鎮將。
後南榮宮闈政變,裴文仲以從龍之功受封荊州都督,他自然而然歸其麾下,兩人雖談不上交情多深,但也說不上有什麼舊怨。
龐槐本就不是趨炎附勢之人,身為鎮邊大將,隻認兵符,不認私情,誰坐領荊州,他便聽誰的。
裴文仲也樂得如此,荊州水網縱橫,防禦縱深極廣,若得一員能獨當一麵,卻又不結黨營私的老將坐鎮,比任何心腹都更令他安心。
因此,他對龐槐也算敬重,現在聽他與蔡闕都認為敵軍有詐,便出聲詢問:“龐老將軍,以你來看,我軍當如何應對?”
龐槐不假思索,抱拳回道:“北岸要亂,就讓他們亂,都督奉命來此,本就是退敵,而非殲敵,既然已經守了這麼久,也不差這幾日,讓探子盯緊項瞻歸途,他是死是活,早晚必有分曉。”
一語點醒夢中人。
裴文仲身為主將,自然是想破敵立功,卻忘了他本來的目的,就隻是將乾軍攔截在淮水北岸,而不是主動渡河出擊。
“秋收在即,北地收成不比江南,我大榮富庶,又兼水陸通運,糧草補充便利,就算耗,也是敵軍先耗不起。”龐槐捋著長須,一臉自若,“我軍隻需固守防線,不給敵軍鑽空子的機會,項瞻新朝初立不到兩年,百廢待興,他撐不住多久的。”
裴文仲微微頷首,顯然是極為認可龐槐的策略,他環視眾人,見諸將皆是目露讚同之色,就連方才請戰的楊弘也是不住點頭,當即有了決斷。
“既然如此,那……”然而他剛一開口,便又注意到角落裡的蕭庭安,挑了挑眉,問,“太子殿下,您以為如何?”
蕭庭安抬眸,迎上裴文仲充滿試探的目光,神色平靜如水。他見眾將都看過來,沉默片刻,才淡淡說道:“龐老將軍所言極是,不過……”
“不過什麼?”裴文仲追問,頗有種迫不及待的意味。
蕭庭安眼睛微眯,不急不緩地說道:“若要進行消耗戰,敵軍的確處於劣勢,但我軍同樣要傷筋動骨,戰亂一日不止,百姓就一日不安,龐老將軍之策雖然穩妥,但,於百姓不利。”
他說著,看向龐槐。
“這……”龐槐撫須的手一滯,旋即對蕭庭安抱了抱拳,“太子仁德,是末將狹隘,隻顧軍事,不思民生。”
“老將軍言重了,身為軍人,自當以守土衛國為先。”蕭庭安還了一禮,又看向裴文仲,“另外,就算是守,也要便宜行事,都督莫不是以為延誤戰機,就不會受到百官彈劾,不會受到父皇責怪?”
這話說得裴文仲一噎,臉色漲得通紅,卻半個反駁的字都吐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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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內氣氛頓時冷了下來,眾將麵麵相覷,誰也沒想到太子會如此直接,將所有人最忌憚之事擺上明麵——延武帝的猜忌。
裴文仲深吸了口氣,強壓下胸中翻湧的怒意,擠出一絲僵硬的笑:“本督奉旨退敵,豈敢延誤戰機?隻是敵軍虛實未明,貿然出擊,方是置三軍將士於險地。”
“嗯,都督說得有理。”蕭庭安微微頷首。
此話一出,又讓裴文仲摸不著頭腦了,他原還想著,要是蕭庭安堅決守勢,他就能順勢將「畏戰」的帽子扣過去,可偏偏剛才龐槐說了那樣一番話。
他問蕭庭安,就是想看看這位太子是否主張渡河,那樣他便能以「儲君輕敵」為由參上一本,可當蕭庭安真開了口,他反倒不知道怎麽辦了。
他突然有種被戲耍的感覺,皮笑肉不笑地問:“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蕭庭安瞥了眼站在眾將之間的周同,默然片刻,沉聲道:“誠如鎮樞院傳來消息,若項瞻真是重傷不治,北乾軍心大亂,此時不渡,錯失良機……”
他又看了看蔡闕和龐槐,“但若他有詐,我軍輕易渡河,難保不受埋伏,既然如此,何不折中行事,派一支偏師乘船渡河,觀其反應?”
他話未說完,但意思已明,裴文仲眼神微動,這倒是個穩妥法子。
可派誰去?這支偏師十有八九會變成探路的棄子。
“末將願往!”李懿突然出列,單膝跪地,“末將願領麾下步卒,繞過敵軍大營,追擊項瞻車馬。”
“胡鬨!”蕭庭安怒聲斥責,“落星灘兩次遇襲,你那三千步卒死傷慘重,還剩多少,就算強行追擊,隻靠腳力,如何追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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