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置信地又揉了揉眼睛,外婆已經出現在我的眼前。
“外婆……”我小聲地喚她。
外婆那雙蒼老的手摸著我的頭發,唸叨著:“你媽啷個給你埋到這麼撇個地頭,找都找不到哦。”
我說:“因為外公就埋在老家,你要和他合葬。”
外婆癟癟嘴,露出那顆金牙,孩子氣地說:“哪個想要和他埋到起哦,我要捱到言言。”
我的眼淚止不住往外掉。
外婆卻像變戲法似的從背在身後的那隻手裡拿出一個鮮嫩的桃子,獻寶似的遞到我面前。
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反應,於是便開心地從她手裡接過來,外婆的眼睛越眯越小了,逐漸笑成一條縫,小聲叮囑道:“慢慢吃哈,乖乖,慢慢嚼。”
我大口大口地吃,桃子飽滿多汁,咬一口味蕾爆炸,吃著吃著就哭了。
因為外婆手裡空蕩蕩。
她死了,但她仍不清醒,於是就迷迷糊糊地想念我,愛著我,從老家到金城,跋山涉水兩千公裡,踐行著那個我從來沒有在意過的承諾。
外婆很快就走了。
她這輩子還算風風火火,見了我,又要去見外公,還要見我過世的姨母和舅舅,都是她的至親至愛,她哪個都不願意落下。
可我沒敢告訴她,鬼是靠塵世間的人惦念才存在的,而外婆,有可能是這世界上思念他們的最後一個人。
她去世了,這些人也就消失了。
你看,鬼的世界多麼殘忍,惦念最深的那個人,往往不會和那個人在另外一個世界重逢。
這一年也發生了好事。
老宋從醫院抱回家一個被拋棄的女嬰,取名宋寧昭。
老陳跟我說,也不知道這是我的投胎還是外婆的,她失去了女兒和母親,上天又補償給她一個女兒,也算公平。
我回答她:“反正不是我投胎,我還好著呢。”
當然也不可能是外婆的!因為21世紀了,不興投胎轉世這一套!
不過我想老陳更想將她當成外婆的轉世吧。
外婆以四十五歲高齡在牛棚生下媽媽,之後又帶著媽媽輾轉回到川渝,又來到金城,一路艱辛,老陳卻沒有受過多少苦。
老陳是愛外婆的,渴望回饋更多的愛。
宋寧昭那個小家夥長得白白嫩嫩的,也不哭不鬧,明明還沒睜眼睛呢,就已經比其他小孩兒漂亮出一大截了。
誰能想到自己死後還能有個妹妹呢!我開心得恨不得在墳頭敲鑼打鼓,整天就盯著老陳的訊息看一眼小孩兒,一有訊息進來,我就站在墓碑上大喊:“看我妹妹,大家看我妹妹!”
隔壁新來的東北大哥笑話我:“你這小丫蛋兒咋不長心呢?你媽有小妹兒過兩天就把你忘了。”
我說:“那正好呀,她就不傷心了。”
大哥:“銀家現在也妹傷心啊。”
“……”氣得我踹了他一腳。
好吧,我承認,小生命就是治癒神器,現在老陳老宋又容光煥發地當爸爸媽媽,幾乎不為我的去世傷心了。
不過我都死了四年了,天大的悲傷也該走出來了,我舉雙手接受並贊同。
只要他們不會忘了我,偶爾跟我說說話,忌日來看看我,我就很滿足了。
當鬼這麼久,我習慣了孤獨,並孤獨地等待消失。
這世界上除了許敬宇,好像沒有誰會執拗地選擇懷念我。
他好像被懲罰的弗弗西斯,日複一日推著石頭走向山頂,再看它轟然滾下,他日複一日得思念我,永無止境也永遠得不到好的結局。
旁邊的東北大哥同樣安慰我:“加繆說,人一定要想象西西弗斯的快樂,因為,向著高處掙紮本身足以填滿一個人的心靈。”
所以呢?
永無止境地懷念我令他感到心靈滿足?
大哥又說:“他給自己上了精神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