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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掌樹(2)

歐陽善初說話比黃牯吼還沉幾分。

“幹嗎?我只三個兒子,正缺女嬌嬌呢!”

不由分說,善初硬是從善福懷中抱回女兒。

“吔吔——你這條光棍,怎麼奶孩子?”

“有老命在,就餓不壞她!”

“好好!那就讓你嚐嚐當老子的滋味。要是你養煩了沒辦法了,可莫送給別人,還給我哇!”

歐陽善初睬也不睬扭頭往木屋裡趕。

當天正午,他的一罐子粥剛剛煎爛,四鄉的人都知道光棍漢揀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養著的事。有人便猜這是誰的女兒多了養不起丟的;有人便猜這是誰家未嫁人的姑娘養下的私生子;有人不猜不測,卻說光棍想將這女孩養大給自己作媳婦。說這話的人當時好樂一陣,不料日後好痛一陣,歐陽善初尋著這人後,端起長煙筒連吸了幾鍋煙,然後將燒得滾燙的銅菸頭伸到這人的嘴裡搗了搗。

女兒好象知道父親處世艱難,有心幫他一把,便長得比男孩子還壯實,未滿週歲,就能搖搖晃晃地在古道上行走了。

正在歐陽善初琢磨著如何將這事的來龍去脈同善福說明白時,善福自己找上門來了。

“大哥,兄弟我又來求你幫忙了!”

“讓我積積德,把孩子養大吧!”

他以為又讓自己去砍剩下的那棵鴨掌樹。

“你不是勸我,修橋修路,添福添壽麼?這修水庫開渠道,可是為人民造福、添大壽的好事羅!我想讓你去水庫工地,負個責,領個頭,當個突擊隊長——”

“我有孩子,太小,離不開我!”

“送到我家去,讓弟媳替你養一陣,保證比你自己養的還要好。孩子取名了沒有?”

“沒。我想等抓周那天,請位先生,看看她金木水火土,五行缺不缺。再——”

善福打斷他的話。

“這樣吧,我看就別等那一天了,到時候你不一定有空能回來。乾脆我來替她取個名字,就叫——躍進!”

想想也行,自己的事也該躍進躍進,就借女兒之名討個吉利吧!

一去工地他就當上了模範。漆黑天一想到慧明就睡不著覺,半夜三更爬起來邊幹活邊消磨。白日裡不能不惦記躍進,惦念得發慌時,哪怕是筐裡的土堆成小山也能一伸腰挑走。而鴨掌樹神他倒是忘了。有一回,放炮開山崩起一塊石頭朝人群飛來,不偏不倚,怎麼躲也躲不脫,石頭正巧擦著他的鼻尖落在腳前。人都叫好險,這都是安排好了的!後來到處表揚他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不知他說那話,是記起了鴨掌樹倒地,還是記起了神的無所不在。

一上工地就是幾年。

幾年中兄弟倆見面的次數不算少,而說的話按斗大的字一個個壘起來,也裝不了幾籮筐。歐陽善初幾乎全是在毫無準備的場合碰上善福書記。善福常常只是匆匆地對他說,躍進長得很好,又白又胖。

狗日的東西,你即使再忙也該抽空同當哥哥的拉拉家常呀!

歐陽善初終於使起性子來了。

一次,在象廣西軍的戰壕一般的半截子渠道里,他把箢篼一扔,橫著扁擔攔住又要匆匆路過的善福書記。善福一時楞住了。

“你有什麼急事就快說,不說我可有急事要走了。”

“又是去那個寡婦家吧!”

說了這話後,歐陽善初忽然不好意思起來,自己一生還很長,莫讓當書記的擱了正事。於是,他噘著嘴讓開了路。

還有幾次絕好機會,善福閒在家時被他遇上,話已到嘴邊,一見旁邊坐著個弟媳婦,又忙隨口水一道嚥了回去。事後,他又將自己好一陣臭罵,這種地步了,還顧什麼羞醜!

最近一次去時,善福不在家,弟媳拉住他替她劈些柴,還笑著說,若是他也象給法華庵砍柴劈柴那樣給她砍柴劈柴,她一定會給他一些他想不到的甜頭嚐嚐。他一邊劈柴一邊想著弟媳說的甜頭是指什麼,不知不覺中將準備種茯苓用的香木也當作柴禾劈成幾瓣。誰知弟媳竟不生氣,反倒親親熱熱地叫他進屋歇歇。歇下時,弟媳挨攏來問他知不知道善福在外面和哪些女人亂搞。善初知道卻說不知道。弟媳說他對不起我就別怨我對不起他。說著就去了房裡,稍待會兒又風急火燎地喚起善初來。善初不得不進去看,進去一看,床上赤條條躺著一個大白人正衝著他做媚眼。嚇得他轉身就逃,並且從此不敢再登善福家的大門一步。

躺在古道旁的鴨掌樹,終於被一個大單位買去了。山裡人第一次聽說,那樹除按當地習慣叫白果樹外,學名叫銀杏,寶貝得很。也就是在這一年,四清按照姐姐出身的模式降臨人間。歐陽善初這次不敢再將兒子放到鴨掌樹下,而是放在木屋的門檻前,自己則坐在虛掩的門扇後面,等著別人喊他出去抱孩子。放在誰家門前就歸誰,這是山裡的規矩。那些有兒無女,有女無兒或無兒無女的人都羨慕他遇上了順風,交上了好運,不用拼命養活一個老婆就得了一兒一女一枝花。

躍進、四清能夠手拉手地在古道上蹦上蹦下了,對於生命程序這般沉緩的古道和鴨掌樹來說,他們簡直是在眨眼時間長大的。而父親不認為這是幸運,反覺得兒女們是否長得太快了?於是臉上笑的次數越多,心中流淚的時候也就越多。

兒女們一天比一天更象個大人樣子。

慧明一日比一日更象那死去的老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