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守所見到李楷時,他已經被刑拘四天了。我們對坐在看守所的律師會見室裡。他面容蠟黃、雙眼浮腫,整個人沒什麼精神。我遞給他煙和打火機,他低頭點菸時,我看見他腦後的頭髮剃禿了一塊。
他深吸口煙,見我盯著他的頭髮看,自嘲地一笑:“我從小就護頭,一直都留長髮,我爸咋打我罵我,我都不剪,沒想到才進來兩天就給剃成寸頭了,看來是要判了。”
代理此案的包律師讓他樂觀點兒,說現在情況還不明朗,而且也沒造成什麼嚴重的後果。李楷搖搖頭:“我聽獄友說了,只有要判的才給剃頭,不起訴的都不剃。哈哈,沒事兒,要判就判吧,在外邊也沒什麼勁!”
沒裝護欄的地鐵很危險,一定要站在黃線以外
調查李楷這件事純屬機緣巧合,那天周庸在看新聞,忽然說了一聲:“徐哥,地鐵上有人被推下去了。”
我問死人了嗎?周庸說沒有,被推下去那人又爬上來了。我問到底因為什麼啊,這麼大仇恨。周庸又翻了兩下內容,笑了:“這也太扯了,竟然是因為隨地吐痰!”
2016年5月15日,李楷在等地鐵時,一把將旁邊的人推下了鐵軌,就因為對方往地上吐了口痰。因為隨地吐痰,就將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推下地鐵,我覺得這不成立——這裡面一定有什麼隱情。
我決定調查這件事。
許多人對夜行者有誤會,認為我們只調查一些奇詭的刑事案件——連周庸都這麼想。
我跟他說這次就調查這個“地鐵推人事件”,他抱怨:“徐哥,咱經費也不緊張啊,查這也太沒意思了吧?”我告訴他我們是以調查暴力犯罪為主,但偶爾也得換換口味,要不然人會變態的。周庸“切”了一聲:“沒意思。”
我說這人說不定是蓄意謀殺呢。周庸立馬來勁了:“那別等了,趕緊啊,這麼慢肯定已經有人搶先了!”
開始調查前,已經有媒體採訪到了當事人,並還原了事發的經過。我打電話給田靜,問能不能找找該媒體的熟人,問一下推人者的聯絡方式。沒多久田靜回了電話,說沒要到聯絡方式,只瞭解到推人的名叫李楷。我讓她找媒體圈的朋友,幫我聯絡下被推下地鐵的那個人,問能不能和他聊聊。田靜說好,然後掛了電話。
我和周庸在網上按“李楷、燕市”之類的關鍵詞檢索資訊,發現了一個人,他曾供職過一家叫“小電報”的創業公司。我打電話給這家公司,說我是李楷的朋友,他現在出了點事,管對方要了李楷以及他的緊急聯絡人的聯絡方式。李楷的電話打不通,但我很高興——這增大了這個李楷就是推人那位的可能性。
李楷的緊急聯絡人是他的父親。我打電話給他,說自己是名記者,想和他的兒子聊聊,問問地鐵推人的事,如有隱情,說不定能起到些幫助。電話那頭確實是推人者的父親。但他對我說,這事他不管了,他已經給李楷請了律師,算是仁至義盡,剩下的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難道是家庭教育問題,造就了一個把人推下鐵軌的李楷?我帶著這個疑問,打給了李楷的律師包浩。包律師很好說話,聽說要採訪李楷立即就答應了:“可以。他也挺可憐的,他爸都不想管他了,要能報道出去說不定會在輿論上加點分。”
兩天後,我作為包律師的助理,在看守所見到了李楷。
李楷看起來煙癮很大,很快抽完一支,從桌子上拿起煙,又點燃了一支。這時他終於有點放鬆了,略微調整了一下姿勢:“想問點什麼就問吧。”
我問他就這麼討厭別人隨地吐痰嗎?
他短促地點下頭:“非常討厭,我覺得公共場合吐痰和公共場合隨地大小便差不多,但從沒見過這些人被制止。我真覺得噁心,不僅沒素質,那一口痰裡得有多少細菌啊!”說這些話時,李楷臉上帶著明顯的厭惡。
我問他以前是否因為吐痰跟人起過爭執。他搖頭:“這是第一次。”如此一鳴驚人的第一次,一定有不尋常的隱情。
來看守所之前,我和代理此案的包律師聊了很久,討論李楷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包律師也很頭疼:“這小夥子不太愛說自己的事。你說你平時不愛說也就算了,都這時候還不愛說怎麼能行呢,這可是吃官司的事!”不過包律師想起,李楷曾提過一次前女友:“好像當初是和前女友一起來的燕市,我問資訊的時候他提過一嘴。”我覺得這是個切入點,問李楷能不能聊聊前女友。
李鍇:“沒什麼可說的。我們是老鄉,大學情侶,畢業一年後一起來了燕市。”問起分手的原因時,他笑笑:“她就不太想來燕市,是我想來,後來遇到點事,就回家了。我不想回去,就成了異地戀,再過兩個月就分手了。”
我問他的前女友遇到了什麼事,李楷不願多談:“被不認識的人打了,覺得在這邊不**全。”
談起為什麼不回家鄉,李楷忽然變得健談起來。
“就是想混出頭!我爸不想我來燕市,就想讓我在家考個公務員。我畢業的時候,考上了我們那兒的地稅局,我爸那段時間特別高興,天天請親戚朋友吃飯。我在地稅局上了半年班。領導交代寫材料就寫寫,不寫材料就喝喝茶看看報紙。因為年紀最小,還主動打掃打掃辦公室,其他就沒了。就是那種一眼能看見三十年後自己的生活。”
我能想象出,李楷做出辭職來燕市這個決定的艱難,以及他遭受的阻力。
“我爸要和我斷絕父子關係。我說法律不允許斷絕父子關係,他拿著一個電蚊拍就把我打了出來。我這幾年過年也沒回過家,給我媽打過幾個電話,問我都說挺好的。”
“2010年年末,我拿著攢下的工資和女朋友一起來了這裡,在行雲橋地鐵附近租了一個房間,一個月一千八,和另外兩戶人共用一個盥洗室。”
“隔壁屋的女孩是做銷售的,洗澡特愛掉頭髮,每次洗完澡都把下水道堵上了。我和女朋友每次洗澡都得先把地漏裡的頭髮挑起來扔垃圾桶裡,要不然就會積水。每次我們都覺得會從地漏裡挑出一個貞子。但不覺得苦,我就想活出點不一樣的,功成名就的那種。”
到燕市前三年,李楷輾轉了兩家大公司和一家創業公司,然後做出了一個決定。
“在燕市,有點能力的人,早晚都得自己創業。”李楷這樣說著,點燃了最後一支菸:“你這外國煙有點抽不慣,我還是愛抽烤煙。中國的烤煙技術國外根本比不了!”
我說那聊聊創業的事吧,從創業開始到把人推下地鐵,這之間到底經歷了什麼。李楷告訴我:“可以聊,但是你得先去看看,按照我告訴你的路線走一遍,拍點照片回來,再給我帶盒烤煙,紅塔山就行。”
即使李楷不說,我也要去看看,從行雲橋到科技村,李楷在燕市的生活軌跡。
他現在說的話毫無漏洞,幾乎沒留任何疑點——除了那個不願提起的前女友。第二天上午,我叫上週庸,讓他和我一起去李楷住的地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