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章
是多久之前呢?二十年?亦或是三十年?
如果單獨將這段歲月截出來也不過是他漫長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片段。他的足跡遍佈西方大陸,但靈魂中真正的自我卻好像永遠停留在那一個地方。
第一次遇見她的地方。
現在回想起來,過往的畫面幾乎都已經斑駁褪色了,唯獨這段記憶仍舊鮮活如昨日。
索格萊爾是凡彌倫臨海的一個小鎮,面朝安妮塔海灣,背依青色山巒,夕陽西下的時候整個天空被溫柔的淺紫色和濃豔的深紅色浸染得如童話中的樂園,而大海也深藏其暴虐的一面,將為數不多的溫柔隨著潮汐帶給這座城鎮。
他是在那個時候來到索格萊爾的,也是在那個時候見到她的。
十六七歲、衣著美麗的少女坐在半露天式的馬車上,兩條纖細白嫩的小腿露在裙擺外,從馬車上安置的座椅前伸出去,在半空中虛晃著。她的頭上帶著貴族人家才會用的精緻發帶,蕾絲邊嵌在金色的長發裡,長發辮成辮子盤起來,被一個精巧華麗的發夾夾住。馬車上還有一個女人,比她略大一些,儀態要更加端莊優雅,她一邊低聲斥責著她行為不端,一邊理好少女被風吹亂的頭發。
少女敷衍地聽著,頭向外一偏,正巧和他的視線對視上,她忽而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
在夕陽沉醉的暮色裡,那個笑容彷彿太陽落山前最後一抹霞光,在將燼的一瞬間迸發出璀璨奪目的光亮。
後來他才知道,那個笑容不是給他的,而是他身後那隻自顧自咬尾巴的小狗。
然而盡管如此,在數十年間的夢裡,幾乎每一晚的夢都是從這個場景開始的,然後夢境中的一切便顯得支離破碎了,如星辰墜落,跌入了深不見底的寒淵。
第二天他在鎮子外的草地上再次見到了她,那是一場當地名門望族的聚會,他被其中一位貴族邀請前來參加,在河邊的樹下看到了她。她披著一條米色的披肩,正坐在長椅上看書,微風輕吻過她的臉頰,將一縷發絲垂在了她的眼前,她抬起手撥開。
那個動作有種說不出來的賞心悅目。
他想上前搭話,沒想到是她先發現了窺視者,卻並沒有和其他貴族小姐那樣露出一副膽怯小心的模樣,而是坦然地笑了笑,像是早就習慣了那樣愛慕又剋制的目光。
“你是賓客嗎?”她將書合起來放到一邊,他瞥見了那上面的名字。
“你很喜歡這本詩集?”他答非所問道。
少女的笑容明朗,她的下巴微微抬起,陽光灑在上面的線條有幾分倨傲,她笑道:“怎麼了?喜歡這個很奇怪嗎?”
“我以為對上層人來說這些都是不入流的東西。”
“沒有,”她的眼睛微微睜大,澄澈的眸子像露水落在草葉上,生動又鮮活,“你怎麼這麼說,他們寫的很好,比皇家學院裡的人寫得都好。”
他一時說不出話。
“你要看嗎?”她將那本詩集遞給他。
那裡面的內容他已經倒背如流了,然而卻還是接了過來,低聲說了句“謝謝”。
“你是做什麼的?看上去應該不是貴族家的——別誤會,我只是覺得貴族子弟都有些浮躁荒唐,你看起來有點不一樣。”她臉頰邊綻開一個小酒窩。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四處走走看看罷了。”
少女立刻驚喜道:“吟遊詩人嗎?”
其實並非如此,吟遊詩人是個高尚的身份,但是不想看到她眼中的亮光的熄滅,他只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勉強……算是吧?”
“那——你也寫詩嗎?”她憧憬地看著他。
“……沒有。”
少女有點沮喪,但心中的熱情還沒有被澆滅,她一臉好奇且興奮地向他招手,示意他坐到長椅的另一邊。
他有些僵硬地坐了下來,春風中夾帶著花草幽微的香氣,這棵樹似乎形成了一道屏障,將他們兩人和不遠處的宴席分開。
他只能聽見少女輕柔的嗓音和汩汩的流水聲,視線所及也只是她隨風飄拂的金發和垂在膝蓋上的手。
“你叫什麼名字?”一番交談後,她用那雙貓一樣嫵媚的眼睛看他,“我叫奧莉薇婭。”
他動了動嘴唇,忽然不知道該告訴她哪一個名字。
無數的身份,每一個身份對應著不同的名字,就像身上懷揣著無數張面具,需要用到哪個身份的時候就會自動浮現出哪個名字,但是面對少女的目光,他卻忽然哽住了。
“……辛德森,”沉默了半晌,他才緩緩開口,“叫我辛德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