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莫名其妙,他既沒有參與入齊之役,也不是臨淄地方官,稷下衰敗,與他何干?
張蒼本就是打趣,點著只剩下一堆木樁的桃林笑道:“你在豫章、北地時,倡導士卒喝開水以減少疫病,此策已經流傳開來,如今各地的將軍,只要有條件,也令其兵卒喝熱水,這就需要許多木料,這片桃林,可不得遭殃?”
黑夫知道張蒼在開玩笑,卻也道:“人既已去,空留桃林何用?”
張蒼一愣,而後頷首:“沒錯,稷下最重要的,不是庭院宮室桃林,而是人,人留則文盛,人去則文衰……”
想到這,張蒼有些意興闌珊,嘆道:“時遷事移,稷下已敗矣。真是可惜,我欲探尋天地奧妙,自然規則,但學識是有限的。光是閉門造車,則出門不合轍,恐怕做不出成果。我需要有弟子協助,還要與人辯論,若稷下還在,當是最好的場所。”
黑夫可以理解,笑道:“真理越辯越明嘛。”
“沒錯,真理越辯越明!”
張蒼眼前一亮:“夫子也說過,若沒有孟子之徒、墨者、名家、黃老與他辯論,他對天人、名實、善惡、利義、王霸這五辯的認識,也不可能日漸加深。而只有辯論,才能讓理念傳遍天下,為人所知……”
人們不喜歡看晦澀的書,卻喜歡聽熱鬧的嘴炮吵架,當初稷下辯壇的那些命題,那些精彩的言論,常能讓天下士人津津樂道。
但學者最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稷下已毀,根本沒有這個條件。
“我倒覺得不一定。”
黑夫卻笑道:“稷下是衰敗了沒錯,不過,稷下傳承的求學精神也亡了麼?我覺得不然。只要人還在,稷下就還在!”
“人還在,稷下就還在……”張蒼聞言,若有所悟。
回想起這幾百年來的事,莫不是如此。張蒼記得,夫子荀卿曾對他說過,古人之學,必有所受,皆出於周王室之官,比如儒家推崇的六藝,本就是周朝官學對貴族的教育,老子最初也是周守藏室之史,那時候天下的文化中心,在洛陽。
但王子朝之亂後,洛陽遭到了極大破壞,連藏書也陸續流散各地,之後私學興起,隨著孔子、少正卯等開壇授徒,天下的文化中心,就轉移到了魯。
孔子既沒,七十二徒開始分裂,或入齊,或入楚,或入晉,但新的中心很快出現,那就是魏文帝時的河西學派,以子夏等人為核心,學派有不少人成為魏國的治世良,法家思想也在那兒萌發,魏國,是戰國早期當之無愧的文化中心。
之後是稷下學宮,自不必說,道、儒、法、名、兵、農、陰陽、輕重諸家,群星璀璨,百家爭鳴!那時候,稷下不僅是中國文化的軸心,也是世界文明三大軸心之一。只可惜到了後來,齊愍王窮兵黷武,好大喜功,獨斷專行,使得稷下學宮衰落,稷下先生也逐漸散去,分別聚集於秦、楚。
在春申君的號召下,荀子等人聚集於楚國蘭陵縣,李斯、韓非、浮丘伯、張蒼,都學成於蘭陵。
但諷刺的是,他們中的三人,都不約而同選擇入秦!時任秦相的呂不韋大力召集門客,編撰《呂氏春秋》,此乃集百家學問之大成的著作,雖然後來秦始皇親政後,這本書就沒人提及了,但入秦的六國之客,大多還是留了下來。
秦一統後,皇帝又徵召儒、黃老之士七十餘人入咸陽,尊為博士,加上秦地原本就有的墨者,咸陽儼然成了新的文化中心。博士可以查閱、整理秦朝從六國奪來的書籍,張蒼的《九章算術》,正是在此基礎上編篡出來的!
加上紙張的推波助瀾,將古書抄錄成紙書,已經成了一種不可忽視的新潮流,知識和文化傳播的速度,比先前大大加快。
坐在只剩下木樁的稷下桃林中,黑夫陪著張蒼,將這千年來,華夏的文化中心流轉梳理了一遍,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知識和文化,並不像國家社稷一樣,一旦大廈不存,就驟然滅亡,是隨著人、而流動的!
黑夫不由笑話張蒼道:“子瓠啊子瓠,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居然騎著驢找驢,你在這感慨稷下之亡,卻殊不知,新的稷下,新的百花齊放,早已在醞釀、萌發!”
但這種好的趨勢,卻也隨時可能夭折,因為皇帝和丞相李斯,都是喜歡別黑白而定一尊,討厭不同聲音和“巷議”的。
過去黑夫還不覺得,但此番,儒生們在泰山下的作死表現,讓黑夫覺得,群儒和朝廷的離心離德,已經不可挽回地開始了。
要是這群人哪天再鬧出什麼么蛾子,導致“焚書”之令提前到來,也不足為奇!
正思索時,卻有謁者楊樛來稷下找黑夫、張蒼,一作揖道:“少上造,五大夫,陛下急詔召!”
黑夫見他來得急,便問道:”不知是出了何事?“
楊樛無奈地說道:”陛下封禪遇雨之事,不知為何,竟比車駕還早到臨淄,如今已經在臨淄街巷為人非議譏諷,被採風之官聽到後,回報到行宮來。陛下聞之大怒,令丞相徹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