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處於內心所求與立場不許的煎熬中,也是在這樣的時候陳薇出現了,故而即便被欺騙,被利用,並不足以令他與她離心,他更在意,更控制不住想的是:陳薇除了利用,可有過真心待他?
糾纏多年,他們像兩股難以分散,卻同樣難以擰成繩的混亂線團,彼此消耗著。
本以外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先帝病重,再是三郎受難,繼而陳薇對他防備更重,已然不願再聽任何人的,她將他徹底打入了對立一派般地仇視他,對他提出的建議只覺他不過是在為世家虛與委蛇,她自有一套斂權謀劃。
她舍棄了扶持寒門學子這條見效慢的路徑,明裡暗裡地給與寒門武將機會,再用戰事一氣收攏,妄圖以此徹底壓制淩駕世家。
眼下已走到至關重要的一步,功成與否,全看丹陽王事敗後,世家可否容下與他們平起平坐的寒門武將。
在陳薇看來,這既是皇權與世家的較量,也是她與沈照之間是非對錯的最後判定。
此時,沈照也已行至觀景臺上最後一層的階梯,將燈籠交給一旁的小黃門。
陳薇掀眼,輕瞟了隨侍的婢女一眼,婢女連忙帶著所有宮人退下。
高高的觀景臺中又只餘他們二人,平靜的對視,他們在長久的歲月中似乎早就耗光了強烈情感的對峙,只執拗地仍舊堅持著些什麼。
沈照目光先落到了桌案上未曾收起的藥碗,還未及開口,陳薇先滿身帶刺一般地開口:“我還活好好的,你可是很失望?”
沈照回京後便周旋在世家之間,他所做的諸多努力,陳薇一直看在眼裡,見他憔悴,她便滿是惡意,惡意於他如今還要如何粉飾太平,平衡幾方?惡意於他焦頭爛額,與她一般憔悴,也勝利於她馬上就要證明自己是對的。
唯一失敗的是,她病了,還不知能守著這樣的勝利多久,這時,她便又想起三郎,三郎不接受她的安排,不與陶娘子議親,甚至自作主張地去勸降,又哪能真讓他勸降,若成了,這戰事如何起?
好在丹陽王根本不信朝廷,據江險自立偽朝,如此便更有了非戰不可的理由。
沈照無奈看向陳薇:“你我如今這般年歲,還要鬧到何時?”
“你好好活著,我又怎會失望?”
他的眼神太過溫潤,溫潤得好似多年前躲雨時一般體貼,那日她是特意打聽得太原沈家的老夫人在桃花觀中小住,有意露臉與太原沈家搭上關系。
可惜半路下起了雨,還遇山石攔路,她本不願耽擱時間,可偏有人請她躲雨,她一時遷怒,便想瞧瞧到底是哪來好心泛濫的爛好人,掀簾對望那一眼,心動的從來不是沈照一人。
除卻這一場意外,往後諸多柔情蜜意皆是她知他身份後,算計而來,可她畢竟是大綏公主,柔情終歸不長久,逐漸顯露了她本來目的,她得償所願,弟弟在沈氏扶助下登基。
後來,她想要的就越發多,她聽不得半點她依附於沈氏的言論,她陳氏明明才該是這個王朝的主人不是嗎?她與沈照之間的矛盾也日顯,她看不慣沈照事事講究穩妥與平衡的做派,認定他根本是在為世家與她虛與委蛇。
多年難解的對抗認知下,她又用得上沈照,她在送離三郎去建業後,再次利用了沈照成了攝政的長公主,卻翻臉毀了許多事先定好的約定。
她也曾悔過,但不曾放棄過,尤其是察覺自己病症時,更是變本加厲地想抓住些什麼,可此刻聽得沈照又再一次卸去往日恩怨的絮言,她開始不確定起來,她壓上一切得到的權勢,又瘋狂期待的戰事當真值嗎?
不過片刻,她心腸又堅硬地認定值得,只要此次班師回朝,她手中就有了無需受任何一方鉗制的兵權,她打敗了世家,只差三郎替她繼承下去,她的孩子應與她是一樣不屈於人下的……
她想得越發多,沈照便知今日她也是聽不進去了,他起身道:“明日我再來看你。”
又行在來時的昏暗宮道上,昏黃燈色將他身影拉得既長又寂寥,從歸洛京前,他便發覺許多事情都晚了,可身在局中,才更感無力。
幾方立場對峙至今,他再多周旋,也僅僅是周旋而已,不再有任何實質性的作用。
所有人似乎都在等著南地的一個戰果,勝是必然的,只功勞封賞的劃分,那才是真正一碰即燃的引線。
可這些從一開始就不對,以呂相為首的世家與他周旋太過,太過和平,可他又何嘗不是有意維持著這種和平?
沈府,燈火明亮如往昔,可若細辨,會發現不再有諸多表姑娘的嬉鬧,連家僕都少了許多。
沈二郎率先迎上了沈照,面色也不見往日的閑適戲謔,反顯出雪寂般的肅容:“伯父,我母親已暗中帶著四娘離開洛京,姑母與王娘子也一併送走了。”
沈照點頭:“如此,你也早日離開吧,太原我沈氏的根基還在,無論洛京發生何事,都不至庇護不了幼小。”
沈二郎著急出聲:“大伯父不與我們一道走?”
話畢,沈二郎才發現自己話中都帶上了顫音,他早就該發現的,自大伯歸家,便引去所有外來的注意,不動聲色地將家中人都送走,大伯若走,必然牽動洛京所有的注意,大伯從一開始便沒想過要走。
他像是做出某種決定般道:“我留下幫大伯。”
沈照搖頭:“大郎自小行事循規蹈矩,若只守城還尚可,可若大綏亂了,外族也侵入,便需你在一旁協力。”
沈二郎被沈照的猜測驚到,瞳仁也緊縮一下。